第2章

第 2 章

蘇凝卿微張着嘴巴眨了眨眼,幹枯的眼眶裏開始有了盈盈水光。

“恩!”在愣了幾秒之後,她揚起笑容,眼如月牙,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可以跟着他嗎。

他會帶我走嗎。

蘇凝卿心裏默念着,聽從柳如玉的話,乖乖地躲在了草叢裏,眼裏的光和嘴角的笑意仍未散去。

她十歲,親眼看到父母兄長慘死,至此,她便深陷無望黑暗的深淵,沒有魂魄,沒有知覺,行屍走肉般地活着,任人欺辱打罵,任其傷口肆虐。

這天地間只剩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她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知要怎樣活着。

但現在,有一個人摸着她頭,溫柔地同她說,會來尋她,會帶她離開這裏。

她想追着這透進來的一絲光,她想跟着他走。

她想活下去。

正如那天她娘親跟她說的-“卿卿,你一定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

柳如玉沿着蘇凝卿指出的道路,順利地離開了北國駐紮在其的軍營,奪了一匹馬,顧不得身上傷勢,飛速地奔去了大梁主力軍的駐紮地。

他出生将門世家,自幼習武,熟讀兵書,十六歲便被他父親送了軍營。

世人都言他柳如玉勇猛善斷,智計無雙,常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不過從軍才三年光景,便贏了不下十餘場戰役。

無一敗績,遂年少成名,譽滿天下。

但即使被冠上了無數名頭,柳如玉終究也不過是個未及冠的少年,在面對此次前來進犯的北國時,他年少輕狂,犯了作為将領最不該犯的錯誤。

他們與北國對戰已一月有餘,敵方久戰不退,這場戰役他遲遲拿不下來,士兵的死傷人數不斷增多,糧草也已所剩無幾,甚至還需要向附近村莊去借糧。

這些都亂了他一貫沉着冷靜,思慮周全的心性,畢竟,他未嘗一敗,從未遇到這般情況。

為了盡快結束戰役,他親自率領輕騎兵對陣北國的先行軍隊,在他自以為突襲成功,敵方落荒而逃之際,他下令乘勝追擊,結果中了埋伏。

窮寇莫追,待他反應過來中計時,早已四面夾擊,無路可逃,他拼死殺出,卻連一人性命都救不下來。

那三千騎兵傾數被滅,軍旗倒地,屍骨堆積如山,滿目悲涼。

他那衣袍,本不是凝卿所見的暗紅色,是後被他将士的鮮血染就而成。

紅得悲涼,紅得刺目,紅得慘烈。

他脫不下。

這場戰役還沒結束,大梁還未輸,他身為将軍,要負起這所有的罪責,戰鬥到最後一刻。

柳如玉逃出後,為了刺探敵情,扭轉戰局,他潛入了北國駐紮在青園村的軍營,那早已被北國屠盡,屍首遍地的青園村。

每踏過一具屍體,柳如玉的心就被淩遲一刀,那恣意少年眼裏的光便黯下去一分。

直至後面完全消失時,他眼裏一片幽暗難測,人也是麻木不堪。

他深入北國軍營裏探查許久,刺探到了北國主力部隊放火夜襲大梁軍營的計劃,也知道了他們的主力軍并不在這青園村,而是駐紮在這青園村的南側。

他須得馬上趕回大梁軍隊駐地,在北國軍隊襲來之前反戈一擊,拿下這場戰役。

他還得趕回那林裏,有個小姑娘還在等他。

後接近子時,柳如玉趕到了大梁軍營。

他下馬後,守在軍營外的士兵看到,忙激動地向軍營內傳報。

“将軍回來了!将軍終于回來了!李副将,将軍回來了!”

“将軍,你回來了!”

“将軍,你回來了……”

“将軍……”

……

聞聲,軍營內一片騷動,沉悶凝重的氛圍終于得以打破,士氣大漲。

柳如玉颔首,沒有多言,徑直走向了商議軍事的營帳內。

他剛進去,裏面的一衆将領剛好朝門口走來。

衆人皆是甲胄齊整,獨他傷口淋漓,一身鮮血,令人駭然。

“将軍……您…您……”

一直跟在他左右,被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李雲瑾掙大了雙眼,說完後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柳如玉,片刻後大聲喊道:“軍醫!軍醫哪去了!”

“無礙。”柳如玉擡手制止了他,面色平靜,劍眉深擰,“三千騎兵已被全滅,一村村民被屠,現在情況迫在眉睫,不用管我這點小傷。”

一片噤然,在場的将領皆不敢妄言。

長期的作戰早使士兵精疲力竭,再加上此次三千騎兵全滅時,軍營裏的士氣越發萎靡,軍心渙散。

幸好他們的将軍未被抓住,還活着,這仗還有得打,有希望。

“将軍,我們知您未被擒住,不敢輕舉妄動,都在等您回來,誓死聽候您的指揮。”

一軍官說完,一衆将領皆是行禮跪在了柳如玉面前,齊聲喊道:“誓死聽候将軍指揮!”

柳如玉向前行了幾步,躬身扶起了最前面的李雲瑾,朝他們道:“傳令下去,馬上整裝,穿過森林朝南面進發,須迅速隐密,禁燃火把,禁鼓聲,奇襲朝我們這進發的北國敵軍。”

一幹将領紛紛擡起頭來看着柳如玉,臉上滿布驚詫之色。

“李副将,你來領兵。”柳如玉鎮定自若,威嚴厲色地發號施令。

軍令如山,不容違抗。

“将軍,我……”

柳如玉拂袖背過身,打斷了李雲瑾的話,面色是森嚴凜然:“李副将,這是軍令,本将軍相信你必能凱旋而回,況且,我也須得馬上趕往那青園村,領不了軍。”

柳如玉說完這一句便不再贅言,走出營帳翻身上了馬。

衆人皆跟出了營帳,李雲瑾看着柳如玉正拉起缰繩,欲獨自一人出發時,面色憂心地勸道:“将軍,您已受了重傷,青園村那又有敵軍駐守,您萬不可一人前往啊!”

“無妨,本将軍自有對策。”柳如玉牽住缰繩掉了頭,冷僵的面色有了幾分緩和,拔高了聲音,握拳振奮道:“幾月來各位都辛苦了,此次我們定能大獲全勝,班師回朝!”

“大獲全勝!大獲全勝!大獲全勝!”

*

這場戰役的事情已經交代好,身為一國大将,柳如玉自然是可以預見,此次沒有他,在李雲瑾的率領下,這場戰也能拿得下來。

他不必去。

但那青園村,他若不去,那小姑娘,如何能活得下來。

無父無母,她現在便只有他了。

柳如玉撕下一截衣擺,咬牙簡單包紮下傷口後,便趁着茫茫月色,快馬加鞭地趕回了青園村。

他沿着那條密道,重回到那棵樹下時,卻沒看到那小小的一團。

周圍的低矮灌木被踏平,樹上的樹枝也被折斷幾根,那小可憐笑臉遞給他的發黃饅頭滾落在地,上面滿是泥土和血跡。

在他腳下不遠處,便是從他傷口滴落而出的一灘血。

他心下一顫,然後驟然下墜。

這饅頭上沾的血不知是他的,還是是那小姑娘的。

“該死!”他彎腰撿起饅頭,咬牙咒罵一句,後朝北國軍營狂奔而去。

---

北國軍營內。

“說不說!”一道粗犷暴戾的男聲伴着長鞭鞭笞皮膚,血肉綻開的聲音,回蕩在一營帳內。

長鞭落下,鞭笞聲消失後,卻未聽見凄厲的痛苦哀嚎,甚至連一絲絲微弱的哼叫都沒有。

蘇凝卿被綁住雙手吊了起來鞭打,一條條鞭傷爬滿了她手上,腿上,甚至是臉上。

皮開肉綻,白皙的皮膚上是道道血痕,甚是驚心。

“快說,是不是你幫那大梁将軍逃走的?他往哪逃了?再不說我打死你!”

長鞭應聲落下,蘇凝卿阖下的眼皮抽動了下,依舊沒有開口,連哼聲都沒有。

“哎喲,小嘴還挺硬啊,打了這麽久不松口。”

持鞭的士兵乎是打累了,把鞭子扔給旁邊的人後晃了晃手腕,粗暴地揪住了蘇凝卿的頭發,笑得邪惡:“傷成了這個樣子,臉蛋倒還是這麽漂亮,你再不招的話,爺可不敢保證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再讓你和家人去地下團聚!”

長時間的鞭打原已使蘇凝卿奄奄一息,刻骨的疼痛也令她幾近暈眩,但此時壓在她心裏的悲傷屈辱仇恨卻在聽到家人這兩個字時悉數噴薄而出。

“你們這些混蛋!禽獸!你們一定會有報應的!”

凝卿用盡全身力氣大喊着,死死地咬着嘴唇,眼淚大顆大顆落在地上。

大哥哥,來救我,快來救我啊……

我真的很想活下去,想和你一起離開這裏,快來,快來救救凝卿啊……

那士兵沒料到凝卿還有力氣罵他,愣了一下後怒氣上湧,拿起鞭子又要去抽她。

“大哥大哥,算了算了,她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再打下去真會沒命的。”一旁的小士兵面露不忍,連忙拉住了他勸道,“将軍只讓我們問話逼供,沒說要她的命啊,再說了,她被打了這麽久都沒開口,或許真的不是她放走了那大梁将軍。”

“你亂說什麽!這蠢貨就躲在那草叢裏,旁邊還有那人的血跡,她也是大梁人,那将軍肯定是她放走的,要是今天晚上沒問出來,我們都得沒命!”

這士兵說了一通後仍是怒氣未消,揚起鞭子再欲揮下時,帳外一陣刀劍厮殺聲傳來,再下一刻,營帳被劈開,一排士兵倒在地上。

未等他求饒,那裹挾着凜冽殺意的長劍已然架在他頸脖,一劍封喉。

柳如玉單槍匹馬,以一人之力硬闖軍營,在月下鋪了一條尋她的血路。

他年少從軍,踏過無數屍首,身上心上都浸滿鮮血,自認為是心如木石,但心此刻卻在見到瀕死的她時再度鮮活,然後裂開,鑽心刻骨。

就如那天,三千士兵皆死在他眼前。

而蘇凝卿,于意識漸失,淚眼朦胧中看到一人手執長劍從天而降,烏發和衣袍在在風裏揚起,這世間最為好看的一張臉,卻端的是一副毀天滅地的氣勢。

她眼裏的水霧愈發彌漫,淚珠似斷線珍珠般簌簌而落,止不住絲毫。

她沾着湛然淚光的睫毛不住地顫抖着,卻仍然是朝着柳如玉的方向,努力地擠出了個笑臉:“大哥哥,大哥哥,凝卿有在乖乖地等你,你是來帶凝卿離開的嗎?”

眼前的人走近了她,面色冷白如霜,雙眼猩紅似血,他揚手揮劍斬斷了繩子,而後輕柔地接住了她,把嬌弱似貓的她抱在懷裏。

“你叫凝卿是嗎?”

凝卿清眸帶水,拼命地點頭。

“閉上眼睛,我帶你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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