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公子……公子,公子!”

清輝月下,蘇凝卿趴坐在将軍府的涼亭石凳上,喃喃夢呓着,後一下從夢裏驚醒,臉上淚痕猶然未幹。

“我這是又做噩夢了嗎。”她擡手摸了摸還挂在眼角的淚珠。

“公子……”

不知為何,近來她常常會夢見六年前的事,夢見她家公子萬箭穿心倒在一片血泊裏,而被抱在懷裏的她哭得撕心裂肺。

夢裏的痛感是那麽真實,似是一直延伸到了現實裏,只叫她心口現在也是疼得厲害。

“呼…”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怔怔坐起時,背上卻有衣衫自弱骨削肩滑落至地。

不知何時被人披上,她竟沒有察覺絲毫。

這是……

蘇凝卿彎腰拾起了地上的衣衫,拿起細看,是一件質地上乘的月牙色長衫,上面繡着雅致的竹葉圖案。

蘇凝卿适才暈沉沉的腦子一下明清了過來,她一雙眼眸倏然亮了,比這日月星光都更甚。

這是公子的衣衫。

“公子!”蘇凝卿興奮地掃了一圈庭院,果然在庭院的竹林旁看到了正在練劍的柳如玉。

一襲白衫,臨月而立,青絲飛舞間猶可瞥見那張風華俊朗的臉。

靜時似畫,出塵如仙,舞劍時,卻又沾着凜然殺意,令人不敢靠近。

但,蘇凝卿是個例外……

“公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啊……”蘇凝卿喜不自勝,提着紗裙裙擺,張開雙手就飛奔了過去。

“啪。”

她張開的手臂在空中撲騰了兩下,手指尖都還未觸到柳如玉的衣裳,一手掌便貼在了她光潔的額頭。

掌心寒涼的觸感傳來,蘇凝卿愣了一下,琉璃般的眸子朝上,濃密的長睫似羽毛飄飄然地眨了眨,随後眸裏的光一下暗了下來。

用的力氣不大,可直叫蘇凝卿再近不了他身一分。

“公子……”蘇凝卿佯裝生氣般地跺了跺腳,嘟着粉唇撒嬌道,“什麽嘛,凝卿都好久沒見到公子了,抱一下都不行嗎……”

柳如玉一手負劍于身後,一手仍舊貼着她額頭不讓她上前,任由她貓爪般的小手一直在空中撲騰着。

“卿卿,你知不知羞。”柳如玉唇角勾起,眼睑下垂地瞧着她,聲音淡淡,“你已及笄,應時刻注意禮儀綱常。”

話落,柳如玉幽深似潭的眼裏劃過一絲漣漪,他頓了頓,目光游移,說道:“莫讓旁人說閑話。”

蘇凝卿對此話自然是不以為意,她見柳如玉一副不準備松開的架勢,便垂下了掙紮的雙手,幹脆抱着胳膊斜睨他:“凝卿是公子的人,凝卿再怎麽不知羞,還不是公子帶出來的,旁人能說什麽閑話呢,再說了……”

“夠了!別說了。”

她欲說出口的話被這一聲呵斥生生打斷。

聲線不似平常那般沒有任何的起伏,而是顫顫的,啞啞的,好像是發了怒,又仿似是在盡力隐忍。

“以後這樣的話勿要在旁人面前提起。”

“在我面前也不能。”

柳如玉墨色眼底凝了一層冰霜,他從她額上拿開手,背過了身去,“凝卿,你可記住了?”

不叫卿卿,而是叫凝卿了。

看來公子是真的生氣了。

蘇凝卿讪讪地吐了吐舌頭,咬着手指歪着頭,呆呆地想她家公子為何發怒。

這樣的話。

是怎樣的話。

我說了什麽。

是因為我說了“我是公子的人嗎”……

“嘶!疼……”

蘇凝卿想到這心裏一驚,嘴上的力度一重,手指一下便被咬出了血,她疼得倒吸了口涼氣,連聲喊疼。

身後的人手指動了動,但仍沒有轉過身。

蘇凝卿有些木然地擡頭凝視着柳如玉的背影。

她家公子現離她不過咫尺之遙,但蘇凝卿卻感覺他站在一個自己怎麽也觸摸不到的地方。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她家公子越發冷漠,孤傲,拒她于千裏之外。

明明以前……

難道那傳言是真的嗎……

一想到這,蘇凝卿眉眼裏的笑意歡喜便漸漸隐去,媚若桃李的面色亦越發黯淡。

“公子是不是越來越讨厭凝卿了,公子是不是不要凝卿了……”

蘇凝卿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心一橫手一伸,就從後面抱住了柳如玉,緊緊地環住了他瘦勁的腰身。

她柔軟溫暖的身體貼着他冰冷的脊背,小小的手還緊緊地扒着他不放,直像個賭氣的孩子。

而柳如玉那堪堪桃花眼裏的冰霜依舊未化,只一霎他皺了皺眉,下一刻擡手便去掰她的手。

“公子您別不要凝卿好不好,凝卿在這世上只有公子您了,凝卿保證以後一定會聽好好聽公子的話……”

嗚嗚咽咽的,沾濕了他的衣衫,應是哭了。

柳如玉當即愣了,修長似玉的的手指驀然停在距她小手的毫厘之處。

但随後,蘇凝卿便松手抹了一把鼻涕眼淚,往他白錦華服揩了揩,繼續哭訴時,柳如玉的眼皮極快地抽搐了下。

……

“公子,凝卿發誓,凝卿……凝卿以後一定在學堂好好念書,再也不逃課和他們一起去偷西瓜了,凝卿以後一定把琴棋書畫學好,不給公子丢臉,凝卿以後一定扶老奶奶過馬路,凝卿以後一定和府裏的人互助友愛,做個好人……”

“公子啊,您別抛下凝卿!”

蘇凝卿說完,昂起頭就是一聲嚎啕大哭,哭聲貫徹夜空,惹得竹葉上的鳥兒都飛了幾只,牆角的蟋蟀聲也停了下來。

她哭得甚是忘我,臉頰貼着柳如玉的脊背蹭了蹭,抽抽噎噎的,鼻涕眼淚的弄了柳如玉滿背,甚至是浸濕了他的衣裳。

柳如玉俄頃間身體一僵,挺直的鼻梁縮了縮,面色嫌棄地伸出一根手指撥開了凝卿的手,随後又轉過身連連後退了好幾步,正色道:“逃課偷西瓜?胡鬧!”

凝卿眨着水光蕩漾的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柳如玉,不禁詫異她家公子還真會抓重點,她含糊不清連哭帶喊地說了一堆,他竟然只從裏面抓出了“偷西瓜”這三個字……

“你可知‘偷’這個字眼意味着什麽?”柳如玉提高了音量,一向低沉的聲音在這夜色裏分外響亮,刺耳。

“公子……”凝卿拖長着尾音喊了聲,語氣裏滿是讨饒意味。

蘇凝卿不是不知道她家公子的脾性。

在戰場上是勇猛善謀,鬼神皆懼,摧枯拉巧,戰場下他也是克己守法,謹遵綱常,從不逾矩。

眼裏容不下半粒沙子。

可她時常任意妄為,惹是生非,頻頻踩他禁線。

每次都像現在這樣,她家公子板着臉一本正經地訓示她,而蘇凝卿則圍着他撒嬌賣乖,直纏得他沒法再訓。

這次,她亦是如此。

“公子,凝卿知道錯了……”凝卿低着頭上前,伸手拽了拽他挂在腰間的玉佩穗子,軟着聲音認錯,“凝卿保證,再也沒有下次了,凝卿以後一定在學堂好好念書,凝卿一定好好學琴棋書畫,學女紅,學規矩,凝卿保證再也不讓公子操心了……”

柳如玉視線散在遠處,拂袖轉身道:“不必了。”

冷冷淡淡,簡單至極的三個字,從中探查不到他的絲毫喜惡。

這是連罵我訓我都不願了嗎。

蘇凝卿慌了,看着柳如玉在月下漸遠的身影,眼眸裏又是一片盈盈水光,濡濕了睫毛。

公子這次是當真不要她了嗎……

凝卿抽泣了兩聲,擡手抹了抹眼淚,一下飛奔,不管不顧地沖了過去。

“凝卿聽說,公子要定親了是不是……”她把臉埋在他懷裏,雙手拽着他衣衫有一下沒一下地捶打着,帶着哭腔哼哼唧唧,“凝卿知道,公子出生高門世家,又是人人景仰敬畏的大将軍,而凝卿……只不過是寄居在将軍府下無父無母的孤兒,這麽多年了都不懂什麽規矩,畫畫也是個半吊子,不懂修身養性,還經常惹公子您生氣……”

“但是……但是……”

凝卿‘但是’了許久,待她瑩白的耳垂悄然染上了一層緋紅,心跳如鼓擂難以自制時,她驀地從他懷裏擡起了臉,溢出的眼淚似珍珠如月亮,剔透晶瑩。

“凝卿真的好喜歡公子,凝卿一點都不想和公子分開,公子您別不理凝卿好不好,別對凝卿這麽冷淡好不好,疼疼凝卿好不好……”

柳如玉低下了頭,卻始終沉默着。

“好不好,好不好啊……”

蘇凝卿的哭腔越發濃重,她晃了晃柳如玉,卻還是等不到他的回應,一急便踮起了腳,吃力地抓着柳如玉的衣襟往下一拽。

幾乎是沒費什麽氣力的,蘇凝卿一下把柳如玉拽到了與她視線平視處。

四目相對,呼吸相聞。

蘇凝卿有些訝然地微張着唇,下一刻,當她看到她家公子放大的瞳仁裏滿是她時,當她看到他泛紅的眼尾和深邃眼眸裏藏匿着的星辰時,她腦子倏然一熱,什麽都沒想就吻了上去。

只清清淺淺地碰了一下,她卻感覺身體如墜雲端,軟成了一灘水。

但轉瞬間,便被推開了。

“卿卿,你越界了。”仿佛剛剛那人不是他,柳如玉無事發生般,冷漠地提醒她。

“公子,你娶了凝卿好不好?”

蘇凝卿仍不死心,欲上前抱他時,卻有一柄長劍驀然間自眼前飛來,擦過她耳畔,斬了她一線青絲在地。

“這樣的話,以後休要再提。”

柳如玉漠然而立,聲音冷得令凝卿發顫:“我不想聽到第二次。”

凝卿眼眸圓睜,瞳仁發顫,似受到驚吓的林中小鹿般,無辜且惹憐。

擦身而過的劍斜插在她身後,在月下泛着冷白寒光,凝卿看着眼前那人,愣了許久。

那時他們初遇,他也是似這樣般,一身凜意,一把長劍抵在她面前。

“公子,您拿劍對我,您……是想殺了我嗎?”原本嬌軟尖細的聲音此時變得嘶啞不堪。

聞言,柳如玉的瞳孔剎那失焦,随後他垂下眼睑,偏過了頭,音色冷清微沉:“你知,我并無此意,只是訓誡。”

“訓誡?”凝卿不由得冷笑,“何時這樣的詞要用到凝卿身上了?”

柳如玉無言,凝卿坦然地看着他,亦是無言。

眼前這人,眼睛幽暗深邃,不見半點光亮,劍眉入鬓,孤高倨傲,直壓抑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的公子确有一雙世上最好看的眉眼,只是,在這人的眼裏,蘇凝卿發覺,她永遠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也是,凝卿這條命是公子拼死撿回來的,自然,凝卿是死是活全在公子一念之間。凝卿現今明白公子意思了,是凝卿不知羞,做了越矩之事,凝卿以後……”蘇凝卿頓了下,朝柳如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咬着下嘴唇拼命地忍着眼淚,“絕不會再糾纏公子。”

話落,她離開庭院回了房。

蘇凝卿走了,身上的萦繞着的香氣還飄散在庭院的空氣,直直地鑽進了柳如玉的鼻間,一陣癢意。

站立良久,柳如玉撿起了斜插在地的長劍,以及,被他斬落的一線青絲,握于手中。

他指腹反複摩挲着手中的青絲,随後扯掉了腰間的玉佩,以紅穗綁牢,藏入了袖裏。

适才庭院裏滿是蘇凝卿的吵鬧哭叫聲,此時卻寂然無聲,連枝葉在晚風裏的婆娑聲都消失無痕了。

靜得很是反常。

柳如玉擡眸,目光游弋飄忽,最後卻是落在了蘇凝卿剛待着的那座涼亭。

青石桌上點了個燈籠,旁邊是散落一桌的宣紙和書,以及,他給她披的衣衫。

蘇凝卿知他今天會回來,但不知他何時能回,她想着每次柳如玉回府後便會在這将軍府庭院的竹林旁練劍,午時一過便捧着書,帶着一沓宣紙以及筆墨,在涼亭等他。

她坐在涼亭裏,偶爾搖頭晃腦地念書,但更多的時候,是在畫畫。

她畫庭院,畫竹林,畫涼亭,還有便是,畫他,畫很多的他。

柳如玉看着這一桌的淩亂,早已習以為常。

書籍壓在了畫紙的上面,他把劍放在一旁,拿起書時,好巧不巧,一陣晚風吹拂而過,嘩嘩啦的聲音響起時,底下的畫紙被四散吹開。

隐于風景寫物畫下的畫紙散滿整個桌面,驀地直入他的眼簾,

畫紙上畫的全是他。

正面的他,側面的他,白衣的他,盔甲的他,練劍的他,看書的他,以及,如剛剛那般,被她紅着臉踮腳親吻的他。

柳如玉的眼睑倏忽間掀起又垂下,細碎的月光落入他幽深的眸子上,那深邃的瞳仁仿若一汪被月光籠罩的湖泊,璀璨清澈,微風拂過,漾起了粼粼波光。

他靜立在桌前許久,薄唇翕張,似是嘆了口氣,一張張地拾起了桌上的畫。

“公子!凝卿好不好看啊……”

“公子,你看,那兩只狗在打架诶。”

“公子,今天上元節,我們去街上看花燈吧!”

“公子,凝卿今天及笄了!”

“公子,你娶了凝卿好不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