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安郎

安郎

翌日一早,天還未亮,男人就起身了。

昨日搶來的銀子已經放置妥帖,荷包也被他于昨夜燒了個幹淨,只是還有些灰燼,需要處理。

他用兩片枯葉裹上灰燼,早早便出了屋子,在宅院裏尋了棵大樹,把灰燼扔在了樹下的枯葉堆中。

不出意外地話,一會兒便會有人來将這些枯葉打掃焚燒。

做完這些,天邊才剛剛露出一點魚肚白。

在這宅院中住了近一月,大半時間都在養傷,他一直待在前院,還不曾去後院瞧過。

這般想着,霍安轉過身子,緩步去往後院。

後院與前院大不相同,處處都是竹葉,哪怕是在深秋,也仍舊翠綠。

竹葉後隐着一處小院,雖不甚寬闊,但卻雅致,與那富貴的有些庸俗皇的前院裝潢相比,他更喜歡此處的寂靜。

若是能在小院中養些菊花,菊竹相襯,最是清雅不過。

霍安撥開竹葉,又往裏走了些。

剛走了兩步,就聽一道男聲警惕道:“誰?”

下一刻,說話的男人出現在了霍安面前。

霍安看見這人,微微一怔:“是你?你住在此處?”他見過此人,先前女子受傷的時候,這男人同另外一個男子一道,去膳廳探望過傷情。

他本以為随從們都住在前院偏房之中,沒想到後院還住得有,難怪他先前未曾見過。

季凡剛準備練武,手裏還拿着長棍,聞言冷哼一聲:“不住在這裏還能住在哪兒?這還不是托你的福。”

“我?”

霍安蹙眉道:“與我何幹?”

季凡拿着長棍行到小院中的寬闊之處,随口道:“別裝了,咱們都是一樣的人,你過得如何,我們又過得如何?我不信你心裏不明白。”

自從到這宅院中後,還從未有人如此不客氣地對他說話。

霍安眼神冷了下來,手指微動,撚了一根細小的竹枝。

季凡手持長棍,正要劈身下探,還沒來得及探出身子,那長棍忽然“嘎吱”了一聲,緊接着寸寸斷裂,變成了數節木塊。

望着地上的木渣,季凡呆愣在當場。

霍安放下擡起的手,聲音冰冷:“你我,并不相同。”

言罷,他便要轉身離開,不想再望那男人一眼,可剛走出幾步,那男人就在他身後喊道:“有什麽不同的?那些随從們高看你一眼,你就真把自己當個東西了。”

霍安停下腳步,疑惑道:“你不是随從?”

季凡險些氣笑了:“你以為我們二人是随從?那你又是什麽?”

話音剛落,前院忽地傳來一陣聲音:“霍郎君?霍郎君你去了何處?”

是她貼身丫鬟的聲音,一般這麽喚他的時候,說明女子要同他一道用早膳了。

盡管心中有些疑問,可霍安也沒有繼續在此處停留,撥開竹葉,大步離開了後院。

“不必喚了。”

他從拐角處出來,果然瞧見了女子身邊的丫鬟在尋找自己。

“您起得真早。”大金尋了他好一會兒,見人來了,連忙把他往膳廳引去:“飯菜都已經擺上了,就等您了。”

郭牡丹已經坐在了膳廳裏,百無聊賴地發着呆。

她昨夜太過興奮,半夜才睡下,結果早上起身時,難免有些痛苦,到現在腦子還暈暈乎乎的,不怎麽清醒。

霍安進來時,郭牡丹正巧張大了嘴,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哈欠,甚至忘了和京城中的其他貴女一樣,用手捂住嘴遮掩一二。

沒人在打哈欠的時候是好看的,但她做出這等不雅的動作,不但不讓人厭惡,甚至還有幾分純真的可愛。

看着她打完哈欠後有些迷茫的雙眼,霍安抿了抿唇,行到女子身邊坐下。

男人身上有股清冽的氣息,嗅到之後,郭牡丹昏昏沉沉的腦子終于有了一絲清醒的跡象,她偏過頭,朝霍安露出一個甜甜的笑來,手上已經下意識地去給他夾菜。

霍安垂下眸子,望向她空空蕩蕩的小碗,頓了片刻,舉起筷箸,給她夾了一筷子的新鮮菜蔬。

郭牡丹的動作猛地停住,有些愣愣地望着自己碗中的菜肴,神思漸漸清明。

大金在一旁驚訝地張大了嘴:“這菜,不都是夫人您愛吃的嗎?”

郭牡丹嗔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只是笑得更開心了,起身又給霍安滿滿當當夾了一筷子韭菜,放到他碗裏。

霍安望着和昨日幾乎無異的菜色,眉頭不着痕跡地蹙了蹙,不過他并沒有說什麽,微微低頭,把碗裏面的所有菜肴都用了個幹淨,連那碗膻氣的湯,也喝得一滴不剩。

用完後,他放下筷箸,淡淡道:“以後的菜色,還是換回之前的吧。”

“換,等我問問郎中什麽時候能換就換。”

說是這般說,但郭牡丹鐵了心要給男人補身子骨,嘴上不過是打個哈哈應付過去,根本不會照辦。

她見幾個重要的菜色已經被用得差不多了,滿意點頭,揮手讓人把桌子上的碗碟撤下。

“我已經派人去尋裁縫來了,一會兒無事的話,讓他重新給你量量尺寸,給你配兩件大氅,做幾身冬裝。”

盡管先前給他做了幾身衣服,可那是在他身子沒好的情況下做的,眼瞧着最冷的時候就要來了,還是得按新的尺寸再裁剪幾身,才能确保他冬天過得暖暖和和的。

男人想要出聲拒絕,但郭牡丹就像猜到了他要說什麽一樣,用指腹貼上他的唇瓣,“噓”了一聲。

嫣紅的丹蔻上描着細細的金紋,和她華麗的打扮極為相襯,霍安垂下眼眸,望着那蔥白如玉的指尖,居然真的噤了聲。

“這就是了嘛。”

畢竟是她的外室,她若是做了決定的話,還是得聽她的。

郭牡丹剛收回手,就看見男人的英挺的鼻梁下,有什麽東西緩緩流了出來,滴落在他的衣襟上,洇開了點點紅色的血花。

“媽呀!”

郭牡丹尖叫一聲,立刻掏出帕子撲到男人身旁,給他去擦鼻下的痕跡:“你流鼻血了!”

鼻血充斥了鼻腔,可奇怪的是,盡管如此,他還是能清晰地聞到女子身上的牡丹花香。

男人“嗯”了一聲,神色平靜,伸手按住女子不停擦拭的手:“我自己來。”

“我來我來。”

女子用帕子緊緊按壓着男人鼻下的肉,滿臉懊悔:“這,這是不是補過頭了?可明明分量都已經很少了。”

她手勁不小,壓得鼻下生疼,霍安的唇瓣抿成了一條直線,可卻一聲不吭。

“好了。”過了好一會兒,郭牡丹終于把手帕從霍安鼻下拿開,見男人鼻下的軟肉通紅一片,才意識到自己又好心辦了壞事。

“疼不疼啊?”

他流鼻血是因為她,人中被壓紅了也是因為她,郭牡丹說話時免不得有些心虛。

她俯過身子,輕輕在那塊紅了地方呼了呼氣,似乎這樣做,就能幫男人減少疼痛一樣。

郭牡丹的注意力都放在霍安的臉上,沒有留意到,在她呼氣的一瞬間,男人的身子僵住了,緊接着,喉結上下滾了滾。

大金和小金在一旁看着,不由自主地對視了一眼,同時低下了頭,不敢再看。

“要不要拿熟雞蛋敷一敷?”

女子喃喃自語道,正準備轉頭告訴大金,讓她去拿熟雞蛋來,忽地覺得有些不對。

她的嘴唇,怎麽有些涼涼的?

涼中帶了些溫熱,還有一絲熟悉的清冽氣息……就好像,好像是誰的唇瓣。

郭牡丹愕然垂眸,果不其然,在男人的薄唇邊,瞧見了自己口脂的痕跡。

暈開的緋色,好巧不巧地落在那輪廓分明的唇角上,豔色無雙。

若這一幕出現在話本子裏,郭牡丹肯定要反複翻看幾遍,可當這一幕實打實地發生在她面前時,她卻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真的親上了?在她自己一無所覺的時候,她第一次和男人的親密接觸,就這麽沒了?

她甚至顧不得去看男人的神情,腦海中嗡嗡的,回蕩着兩個字:失敗。

活了快二十年,經歷了遠嫁、被逃婚、守寡等諸多大事,好不容易終于親到了男人的嘴,就這?她甚至還沒嘗出來是什麽味呢。

“夫人?”

屋中實在太過安靜,安靜地讓人有些尴尬。原本垂着頭的大金小金忍不住擡起頭來,一眼就望見神色難看、整張臉皺在一起的郭牡丹。

聽到大金喚她,郭牡丹才恍然回過神來,輕咳了一聲,低聲道:“那什麽……我不是故意的,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不是故意的,那就不算數,下次實實在在親到的才算。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說完之後,這膳廳裏似乎更冷了些,好像有誰沒關窗戶,任由深秋的寒風往裏面灌。

郭牡丹擡起手,想要緊一緊外袍,可手指還沒碰到衣襟,就聽身旁傳來一道輕地仿佛聽不見的聲音:“不要放在心上?”

女子重重點頭,堅定道:“對,不算數。”

話音剛落,适才還穩穩坐在案幾前的男人猛地站了起來,大步往外走:“既然用完了早膳,那在下便回屋了。”

“诶!你別走啊!”

郭牡丹伸手想要拉住男人,可他的身形實在太快,指尖只來得及碰觸到翻飛的衣角。

“霍郎君!不,安郎,安郎,你等等我啊。”

眼瞅着一月之期将至,大金已經把酒準備好了,男人心裏也已經開始在乎自己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更不能在此時出差錯。

無論如何,她都要在今晚成事。

郭牡丹才不會讓他就這麽走掉,趕忙追了出去。

剛出了膳廳的門,她就瞧見男人站在廊下,與門房說着什麽。

見她出來,門房立時朝她躬了躬身子,行禮道:“夫人,您來得正巧,奴才正有一事要同您說。”

“怎麽了?”

郭牡丹行到霍安身旁,自然而然地挎住男人的臂膊,疑惑道:“發生什麽事了?”

門房望了霍安一眼,身子躬地更低:“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外面來了一個賣貨的貨郎,說昨日有位俊逸的郎君在他那兒落下了東西,不知道說的是不是霍郎君。”

“你昨日落下東西了嗎?”

霍安低聲道:“并未。”

想想也是,他身無一物的被自己救下,昨日去祭拜父母也是騎得宅院的馬,能有什麽東西好落下的。

郭牡丹沒有多想,朝門房揮了揮手:“讓那貨郎走吧。”

門房應聲退下。

霍安見門房離開了,自己也要回屋,剛轉過身子,就被女子一把拉住手腕:“安郎,你生氣了?”

男人微怔,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她舌尖黏黏糊糊喊的那個似乎能甜得拉絲的稱謂,是自己。

“安郎?”

見他沒什麽反應,郭牡丹歪過頭,腦袋差點撞到男人臉上:“你為什麽不理我啊。”

她動作間,馥郁的香氣又撲了過來,霍安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可那香氣萦繞在四周,讓他避無可避。

“沒有。”

頓了頓,他終于穩住了心緒,擡手要推開擋在面前的女子:“請夫人回去休息。”

還在生氣。

郭牡丹張了張嘴,正想再撒撒嬌耍耍賴,忽聽院中又響起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她擡眼一看,适才跑去回話的門房急急地朝兩人所站之處奔了過來,氣喘籲籲地回禀:“夫人、公子,奴才去尋了那拾撿東西的貨郎,那貨郎仔細描繪了一番,确然是公子沒錯啊!是不是公子您丢了東西,自己卻沒意識到?”

聞言,郭牡丹偏過頭,直直地望着霍安,遲疑道:“有道理啊,要麽你再看看?看有沒有什麽遺漏的東西。”

“嗯。”

男人神色恢複了平靜,一邊說着,一邊大步朝宅院門口去:“我去瞧瞧。”

到底落下了什麽東西啊,郭牡丹心中好奇,想要跟上去看看,但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洩了氣。

盡管這處私宅離興國公府不近,但保不齊有什麽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朋友路過此處呢,她要是出去露了臉被人看見,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京城就是這點不好,遠遠不及鄉下自在。

郭牡丹嘴裏嘟囔抱怨了兩句,幹脆去到霍安屋中,等他回來。

天氣寒冷,那貨郎在大門旁的屋檐下站着暫避寒風,聽到大門“咯吱”一聲響了,急忙轉身,快步行到門前來。

是個瘦小的男人,光看身量,一點都不像常年走街串巷賣貨的。

霍安從小而上打量着這男子,當望見男子那驀然發亮,又瞬間充滿淚水的雙眸時,不由得蹙緊了眉:“你......”

貨郎的眼神往霍安身旁探頭張望的門房身上飄了飄,趕忙擠出一個笑來,上前兩步,懇切道:“霍公子,您忘了我啦?先前多虧您幫了忙,不然我們一家老小,現在還不知道有沒有活頭呢。”

他的口音不像是京城本地人,反倒像是西北邊關那邊的,霍安聽在耳裏,感到了一陣莫名的熟悉。

他心中一動,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門房在一旁瞧着,見狀插話道:“公子,這是您受傷前認識的朋友吧。”

“受傷?”貨郎一愣,急切道:“您受傷了?傷到了何處?如今可還安好?”

男子眼裏的擔憂做不得假,霍安看着他的神情,幾乎可以斷定,自己失憶前,肯定與此人很是相熟。

“大好了。”

霍安淡淡道,眼神移到門房身上:“我有話要同他說,你先下去吧。”

現在宅院裏,霍安至少算得上半個主子,門房又都是和郭牡丹陪嫁來的,自然給他面子,應聲退下了。

一看到門房離開,貨郎立刻換了一副神色,再也不掩飾自己驚喜與悲切。

他長嘆一聲,伸手握住霍安的手,眼角晶瑩一片:“公子,您受罪了,都怪屬下行事不利,才會讓您受傷。”

盡管男子很是真誠,但自己畢竟失了記憶,暫時無法判斷此人是不是值得信任的。

霍安定定地看了男子好一會兒,低聲道:“無礙,外傷已好全,只是還有些內傷,需要将養。”

“還有內傷?”男子臉上浮現出了擔憂之色:“屬下在這京城中晃蕩了月餘,多少知道幾個看內傷的去處,要麽屬下同您一道,再去尋郎中瞧瞧吧。”

霍安遲疑了一瞬。

聽這話,他這屬下也是初來京城,能尋到的看內傷的去處,應當都是些醫術不精的赤腳郎中,怕是看不好他的失憶之症。

男子瞧見他的神色,猜出來了他的擔心,想了想,又道:“公子......您要是覺得外面的郎中不行,還是回興國公府吧。”

“興國公府?”

霍安眉頭緊蹙,熟悉之感再次襲來,比适才聽見這男子的聲音時強烈百倍不止。

不但如此,他的頭猛然間開始劇烈疼痛,像是有把小錘子,重重地在腦袋裏敲擊。

“公子,公子您怎麽了!”

男子見霍安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連忙攙扶住他,急聲道:“您這些日子是不是住在這裏?我扶您進去休息!”

霍安盡力穩住身子,擺手拒絕道:“不必,不準扶我進去。”

他未曾同任何人說起他失憶之事,頭部的外傷早已好了,若是讓那女子知道,平白添了不必要的麻煩。

疼痛像浪潮一般一波又一波地襲來,他狠狠攥着拳頭,甚至沒有意識到,掌心被他掐出了血痕。

有不少人和物在他腦中如走馬燈一般閃過,可他只是覺得熟悉,卻還是想不起來這些人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們與自己是什麽關系。

不知過了多久,霍安終于直起了身子,神色恢複了平靜。

“自從受傷之後便落下了頭疼的毛病。”

他淡淡地解釋道,目光移向宅院裏:“莫要同旁人說起。”

男子有些疑惑:“旁人?”

霍安“嗯”了一聲,低聲道:“我受傷後被人所救,為了避人耳目,一直在此處落腳。”

頓了頓,他接着問道:“你适才提起興國公府......”

話還沒說完,大門又發出了一聲輕響,霍安立刻閉了嘴。

适才進去的門房從門後行了出來,朝霍安躬了躬身子:“公子,天氣寒冷,您若是同友人敘舊的話,不如進來說吧。”

“也好。”

霍安瞧了瞧男子身上的外衣,道:“還是進來吧。”

男子急忙點頭,挑起扁擔,扛着兩個箱子,跟随霍安進了宅院。

一進宅院,瞧見這滿院的金光閃爍,男子忍不住睜大了眼,腦袋像撥浪鼓一樣晃來晃去,目不暇接。

門房瞧見男子的動作,有些自豪:“這宅院中的擺件,都是夫人親自定的,個個是寶,您也瞧見了,多富貴啊。”

說着,門房主動接過男子手中的扁擔和箱籠,笑着道:“既然是公子的朋友,那也是我們府上的貴客,這些東西先給您放下,等您同公子敘完舊,我再拿給您。”

男子望着門房離開的背影,忍不住湊到霍安身邊,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小聲詢問道:“公子,這救您的人家禮節未免也太好了些,他們是不是知道您的身份啊?所以才待人如此客氣。”

身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這宅院裏的人怎麽會知道,不過都是因為那女子罷了。

霍安心念微動,低聲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是吧,畢竟您是興國公府的世子爺,就算國公府現在敗落了,也是高門大戶,多得是人想要攀附。”

霍安的腳步猛地頓住,他終于明白剛剛聽見興國公府四個字時,那莫名的熟悉感從何而來了。

見他停了腳,男子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趕忙糾正:“盡管現在還未曾請立世子爺,但等您回去了,肯定就是。”

說話間的功夫,兩人已經到了霍安屋子的門口。

霍安輕聲回答:“既然未曾請立,就先別這麽稱呼。”

說着,他推開屋門,引着男子入內。

誰知道剛一進門,女子輕快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你回來啦?門房說那貨郎是你朋友,你要不要請他......”

當看見男人身後跟着一個陌生男子時,女子的聲音戛然而止。

霍安沒想到她居然在自己屋裏,微有詫異,不過她離譜的行為也不止這一件,進屋一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快走兩步,上前用身子擋住女子面容,低聲道:“我自己招待便好,你先休息去吧。”

她畢竟是有夫之婦,被外人瞧見在男人屋中,怎麽都不是好事。

女子也想到了這層,一邊低聲說着:“失禮。”一邊擡起衣袖遮掩着容貌,小步往出走。

在她挪動時,霍安好巧不巧地望見了她衣擺處的一小塊污漬,想來是早膳時不小心沾到的。

邋遢。

他伸出手,用指腹在那污漬上摩擦了兩下,衣擺瞬間便幹淨了不少。

他飛快地放下了手,其餘的人,無人發覺他的小動作。

待她離開後,男子急聲問道:“公子,适才那女子是誰?怎麽在你屋中呢。”

霍安關上門窗,不急不緩地在案幾前坐下,應付道:“是救我的人,我外傷藥用完了,她給我拿些,許是想等我回來交代一二。”

“原來如此。”

理由得當,男子沒有多想,跟着霍安在案幾旁坐下,随口問道:“所以,這就是那門房口裏說的夫人?”

霍安颔首。

男子忍不住“啧”了一聲:“就是她把這宅院布置的如此富貴的?難怪經過屬下身邊時,那滿頭的珠翠險些要在屬下身上戳出個窟窿來,打扮得也太華麗了。”

霍安神色微冷:“那般打扮正好與她相襯。”

男子沒聽出霍安言語裏的不快,他原本就是個粗莽漢子,沒什麽細致心思,感嘆了兩句後便說起了正事:“您出事後不久,将軍的親衛便趕到了京城,我們分批尋您卻一直毫無所得,要不是昨日我遇見了您,怕是到現在也不知道您的蹤跡。”

說着,男子有些疑惑:“您獨身一人出去,實在危險,為何不來尋下屬們呢。”

霍安默然無語,片刻後才道:“身受重傷又寄人籬下,實在不便,我正欲這兩日給你遞出消息。”

男子點點頭:“說的也是,此處偏僻靜谧,宅院主人又是不相幹的人,最是安全不過。但您還是得去瞧瞧內傷,适才您頭疾發作時,可真是有些吓人。”

想到男子适才提到的“将軍”二字,霍安擡眼望向他:“軍中難道沒有良醫嗎?”

男子搖搖頭:“此行并無軍醫随行。”

霍安又沉默下來,劍眉緊蹙。

男子小聲道:“您還是不願同家中和解嗎?若是暗中回去,國公爺和國公夫人一定會為您尋找好的大夫的。”

“再議吧。”

他冷冷道,既然他這下屬都知道他與家中不睦,那他更加不能在失憶的時候回去了,眼下首要的,還是得尋個好大夫,尋回記憶。

忽地,他想到一個法子。

“你身上,可有銀錢?”

男子點頭,從懷中拿出幾片金葉子來:“公子可有用處?”

霍安猜到了男子身上應當有些銀錢,可沒想到居然有這麽多,一時怔住。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移到妝奁下的抽屜上,那裏面整整齊齊地放着他昨日搶來的銀子,怕是所有的銀子加起來,都不及一片金葉子貴重。

“夠了。”

他阖了阖眼,再睜開時,比先前更加銳利:“我有法子尋大夫了。”

“咦,你怎麽來了,不是在陪你朋友?”

郭牡丹剛讓大金把特制的酒水送到屋中,正準備自己親自動手擺盤時,男人突然間就冒了出來,吓得她險些把酒壺摔了。

“已經走了。”

霍安上前兩步,見她小心翼翼地護着懷裏的東西,不由得奇怪道:“你拿得什麽東西?”

現在天還沒黑,還沒到用這東西的時候。

郭牡丹連忙把酒壺藏在身後,眼珠子四處亂瞟:“沒......沒什麽。”

男人懷疑地望了她一眼,見她咬着嘴唇,耳根微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頓時明白了。

頓了頓,他低聲道:“又是話本子?”

“啊?”

郭牡丹愕然擡頭,正巧對上男人漆黑的眼眸,她可以确認,自己清清楚楚地從這雙眼裏,瞧見了恨鐵不成鋼。

“身為女子......”

霍安下意識地想說她幾句,可想起自己在這宅院中的身份,又抿緊了唇,轉過身去,不看身後的女子。

半晌,他沒有聽見身後的動靜,輕咳了一聲,低聲道:“收拾了吧。”

郭牡丹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把手裏的酒壺放到托盤裏,藏到床榻底下,藏好之後才清了清嗓子道:“好了。”

霍安回轉過來,見她耳根的紅已經彌漫到了臉頰上,像是一顆熟透的桃子,有些匆忙地移開了雙眼。

“我來此處尋夫人,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

郭牡丹雙眼一亮,那好呀,按照他的性子,求自己越多,他就越愧疚,愧疚越多,不是越離不開她?

她上前一步,挨着男人的肩膀,柔聲道:“安郎,有事便說吧,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

那聲音柔媚天成,與她身上淡淡的牡丹香氣混在一處,似乎要沁入人的骨縫之中。

霍安稍稍往後退了一步,想要避開女子,可那女子就像猜到了一般,順着他移開的方向又貼了上來,俯在他肩頭,輕聲又喚:“安郎?”

男人深吸一口氣,擡手推開她的身子:“夫人,還是直接喚我名諱的好。”

又來這套。

郭牡丹心中嗤笑,昨日都抱她了,今天又端着,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聖人轉世呢。

不過她現在也看透了,這男人心裏肯定有她,眼下只是故作冷漠,想要平複一下他那顆禮義廉恥之心罷了。

想通此處,她也沒什麽好糾結的,直接又貼了上去,嫣紅的唇瓣幾乎要貼到男人的脖頸上,撒嬌道:“安郎,安郎?為什麽不能喚安郎,我偏喚。”

男人沉默下來,一動不動。

感覺到自己攀住的身子僵硬了,郭牡丹見好就收,緩緩直起身子,朝他笑道:“好了,你說吧,尋我到底什麽事。”

她一笑,雙眼彎彎,嘴角梨渦漾了出來,與适才那副妖精樣又截然不同。

霍安垂下眼簾,幹脆不去看她,低聲道:“剛剛聽聞,在下一位少時友人患了失憶之症,遍尋郎中卻無法根治。所以.......想請夫人幫忙,尋一位名醫,好為在下那友人看診。”

“尋名醫?”

郭牡丹歪了歪頭,烏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男人,見他垂着雙眸不望自己,嘴角忍不住高高揚起:“好啊,我去幫你尋。”

她旁得沒有,就是銀子多,而這天底下,就沒有銀子辦不了的事兒。

女子招手喚來大金,俯在她耳畔低聲說了兩句。

交代完後,她重新擡頭看向男人,咧開嘴道:“忙我會幫,那你要付給我什麽報酬啊?”

霍安還是沒有擡眼,聞言道:“夫人放心,在下知道禮數。”

“安郎所說的禮數是什麽?”

郭牡丹眨巴眨巴眼睛:“你知道的,我不缺銀子。”

說着,她又靠近了男人,聲音甜得能沁出蜜來:“你現在還看不出來,我最想要什麽嗎?”

屋內安靜下來,靜地甚至能聽見窗外掠過的風聲。

男人的唇瓣抿成了一條直線,一言不發。

郭牡丹等了半晌也沒聽到他吐出一個字來,想象之中的拒絕之詞也沒有,挫敗之餘又有些振奮。

“所以,我以後能喚你安郎嗎?”

僅僅如此?

霍安猛地擡眼,望向女子豔麗如牡丹的容顏。

郭牡丹笑着拍手:“看樣子是同意了,那我以後喚你安郎,你可不準再說什麽。”

言罷,她也不等霍安說話,自顧自地一遍遍喊:“安郎,安郎?安郎!”

她把自己能喊的聲調都喊了一遍,喊得自己都不樂意聽了,才又笑嘻嘻地朝霍安低喚了一聲:“安郎。”

在她一聲接着一聲的呼喚裏,男人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漏了一拍。

轉眼便入了夜,等用完晚膳後,不等丫鬟們把碗碟收拾了,郭牡丹就上前挽住了男人的手腕,假意往窗外看了一眼,感慨道:“安郎,你瞧,今夜月色多好。”

男人聽她喚了一整日的安郎,如今聽到耳裏,已經可以做到面無表情,但聽到她說今夜月色好時,還是沒忍住,偏頭凝視着女子。

眼見要入冬了,白日又并不晴朗,夜晚根本不可能好的月色,她在說什麽胡話?

但見她眼睫撲閃撲閃,仿佛兩只蝴蝶盤桓在黑珍珠上,他想說出口的話,又吞了回去。

罷了。

下一刻,女子就拉着他行到了院中的涼亭裏,牽着他的手,擡頭假模假樣地望向天空。

明明是灰暗的夜晚,可此時那隐沒在烏雲背後的月亮,似乎真有了幾分明亮。

男人抿了抿唇,反手回握住女子那柔軟的小手。

就在此時,一陣寒風吹過,原本罩住月亮的烏雲忽然間散了開來,月光瞬間亮堂了不少,照亮了涼亭,也照亮了亭中的人。

大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夫人、公子,今夜月色正好,何不飲上一杯,也好驅驅這夜裏的寒氣?”

不等男人說話,郭牡丹已經回過身子,笑着道:“說得對,正好我覺得有些冷呢。”

言罷,她親自動手,小心翼翼地斟了兩杯酒,将其中一杯遞給了霍安,柔情似水地望着男人:“安郎?”

那雙清淩淩的眼睛在月光下更顯澄澈,男人遲疑一瞬,終于還是伸出手,緩緩端起了杯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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