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人長絕(下)
故人長絕(下)
月至中天,宮尚角起身回房,孤懷川早已睡熟了,因睡前沒忍住偷偷哭了一陣,此時他眼眶周圍還是一圈紅。宮尚角輕手輕腳坐在床邊,低頭看着床上的孤懷川,神情複雜。今天這半日過得異常的充實,此時安靜看着孩子,他才逐漸有了真實感,上官淺竟然真沒騙她,他當爹了。可這四年她都藏得極好,如今突然将他們的孩子送回來到底有何圖謀?他又該如何對待這個孩子呢?床上的孩子突然夢呓:“娘,乖乖,我不哭……”宮尚角心下突地塌陷一片,面色神色松動,放輕動作除去外衣,在孩子身邊躺下。
再睜開眼時,宮尚角還有幾分恍惚,不确定昨天發生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轉頭朝身側看去,孤懷川已經醒了,卻不亂動,只瞪着一雙眼睛盯着他瞧。“醒了?怎麽不叫我?”“頌青奶奶說,娘每日都很累,若睡着了,叫我不要吵醒她,所以我也不想吵醒爹。”“平日也是你娘帶着你睡嗎?”“去年過完三歲生日,娘說我是大孩子了,就不再陪我睡了,娘每日只陪我到睡着,不過有幾次娘剛從山下回來,還是會帶着我睡,娘說是因為她想我了。”“那你娘可帶你下過山嗎?”“沒有,娘說山下有很多壞人,很危險,要我乖乖跟着頌青奶奶在家呆着,奶奶平時也只會帶我在半山腰的院子裏玩一陣,很快又回山頂了,”說到這,孤懷川想起了一件事,兩眼放光,“不過上個月頌青奶奶說看我實在無聊,偷偷帶我到山下的鎮上玩了一天,我吃了糖葫蘆,捏了泥人,還去茶館喝了茶,不過奶奶沒讓我把泥人帶回家,說外面的東西不幹淨,不能帶上山。”聽出古怪,宮尚角追問:“她帶你下了山?你娘可知道?”“頌青奶奶讓我不要告訴娘,說娘會生氣,可是我實在太喜歡下山玩了,就忍不住告訴娘了,娘以前教我的,這叫分享。”“那你娘聽了後作何反應?”“唔,娘聽完很久都沒說話,也沒有罰我。可後來過了幾天,娘就說她要出遠門,還說頌青奶奶醫館正忙,不能再來照顧我,讓我先來找爹。娘心裏肯定還是生我的氣了。”聽到此處,宮尚角忍不住擡手摸了摸孤懷川的頭:“即使知道你娘會可能罰你,也還是忍不住同她分享嗎?”孤懷川理所當然地應道:“當然啦,娘說開心的事就是要跟身邊的人分享,這樣一份開心就會變成兩份三份開心啦,”說完狡黠一笑,“而且娘每次都是罰我抄書,我上次被罰的時候一口氣抄了很多份藏起來了,夠我再被罰兩次的。”宮尚角沒發現自己的嘴角又随着孤懷川的話語不自覺地上揚。說了許久的話,孩子也該餓了,宮尚角起身喚人端水進來,其他倒沒再讓旁人經手,自己帶着孩子洗臉穿衣出門。
行至正廳外,只覺今日的角宮熱鬧非常,前山的另外三位宮主竟都已早早候着,此時正争論着什麽事,聲量越來越大,連他進門都沒注意到。
“喂!死魚眼!你說什麽!再說一遍!”是宮紫商又被宮遠徵氣得跳腳。宮遠徵乘勝追擊:“你不是一直自诩妙齡少女嗎?怎麽耳朵這就不靈光了?”宮子羽不堪雙耳折磨,不耐出聲:“你們兩個幼不幼稚,這也能吵,腦子跟不上輩分是不是?”說完,終于看見進門的人,率先站了起來。
“咳,今早起來聽說,宮門來了客人,還是角宮宮主親自抱進門的,我來看看究竟是何人有如此大的派頭。”宮子羽努力端起執刃的架子。宮尚角輕笑一聲,側身讓出身後的孤懷川:“上前來給長輩見禮吧。這是你子羽叔叔,住在羽宮。”孤懷川上前揖禮:“子羽叔叔好。”宮尚角轉向宮紫商,正要開口,卻被宮遠徵搶先:“這是你爹的老大姐宮紫商,叫大姑媽。”宮紫商立時眉毛都要豎起來,怒吼:“你才大姑媽!小心我一炮給你轟成大姑媽!”回頭見孤懷川呆呆地看着她,忙轉變聲調,作起溫文爾雅的姿态:“我雖看着比較知性穩重,但其實年紀尚小,你叫我小姑姑吧。這是你金繁姑丈。”孤懷川還沒緩過神,呆呆地叫人:“小姑姑好,姑丈好。”縱使宮紫商來之前囑咐自己只是出于姐弟情分來看熱鬧,絕不忘了上官淺當年重傷金繁之仇,看着眼前這個縮小版的宮尚角如此乖巧又奶聲奶氣地叫人,還全無他爹的清高孤傲,也不由得心軟,“好好好,你叫什麽名字呀?”“我叫孤懷川。”旁邊宮子羽看了宮尚角一眼,宮紫商并未在意,徑自與孤懷川說話“懷川呀,真好聽,你有沒有小名呀?我叫你川川好不好呀?”不知随了誰,孤懷川表現得十分淡定,初次面對這麽多陌生人也并不露怯:“我小名叫昭兒。”“昭兒,可是昭昭如日月之心之意?也好聽,那小姑姑以後也叫你昭兒好了。”孤懷川認真回答:“是青春受謝,白日昭只的意思。”“你娘說的?”宮尚角問道。宮遠徵輕嗤:“這麽酸,不是她還有誰。”孤懷川看向宮尚角,點了點頭:“嗯,娘說有了我以後,她覺得就像春天降臨一般溫暖,太陽也變得燦爛輝煌,所以叫我昭兒。”看着眼前的孤懷川,宮尚角思緒卻飄遠了,“倘若有人相伴,煮雪暖酒,即便不夠光明熾熱,也足以度過心底的寒冬”,所以昭兒,就是她心底的太陽麽。宮子羽出聲問他:“你什麽打算?”思緒被拉回,宮尚角淺哂:“還有什麽打算,我的兒子,自是要入宗譜,承角宮。”宮子羽倒不意外他的回答:“那就要更名,改姓宮了,宮家人取名從商角徵羽,這懷川二字,你取哪個好?”宮尚角沉默了,旁邊孤懷川聽見,看着他說:“娘說,孤懷川是我在宮門外的名字,進了宮門,就是新的生活了,若爹要給我改名,就請爹另為我擇一字作名。”宮紫商撇嘴:“她倒是聰明。”宮尚角沒考慮多久,開口道:“青春受謝,白日昭只。就很不錯,就叫昭角吧。”宮子羽颔首,又催他早些将角宮有後一事禀報長老,才好将宮昭角寫入宗譜,認祖歸宗。一行人看完熱鬧,便陸續離開,回去各自補了見面禮送到角宮。派去孤山的探子沒幾日便傳了消息回來,當日便将宮昭角一事禀報長老,請長老定了吉日,開宗祠,填宗譜,曉谕四方。
宮昭角就這麽在角宮住下,宮尚角閑時教他功課,每日早起練武也帶着他打基礎,不得閑時就讓宮遠徵帶着,偶爾宮紫商和宮子羽也會來帶他玩,跟着他們前山後山地瘋跑,有幾次甚至還會跟着宮紫商金繁偷溜到宮門外去逛廟會。宮昭角聽話不嬌氣,又是目前宮門這一輩的獨苗,不過三個月,便成了四宮的寶貝。
舊塵山谷內的夏天總是來得比外面晚,已是初夏時節,除了太陽升得越來越早,宮門內還如春日,枝頭青青,一如婢女尚未更換的春裝。這日宮尚角正同宮遠徵和孩子一起用早飯,突然羽宮侍衛來請兩位宮主到執刃廳商議要事。二人不疑有他,宮尚角交代宮昭角自己吃完去練早課,便起身前往執刃廳。
是去年底宮門派出潛入無鋒的探子終于成功傳信回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四年前無鋒一戰雖然折損了四魍和不少魑魅,但還餘二魉與首領,未出動的魑魅也不明數量。宮門雖揭開了半月之蠅的秘密,號召有識之士共抗無鋒,搗毀了無鋒多個據點。但無鋒在江湖耕耘多年,手中有不少門派的秘密,加上大戰之後無鋒行事越發謹慎,若非重要事情,素日裏無鋒之人都龜縮不出,宮門也是花了四年時間才查到無鋒總部的大概位置,派出多名探子,可要麽暴露被抓,要麽漸漸沒了音信。這一批探子派出将近半年,終于有一個成功傳回了消息。
一并傳回的是探子在總部偷出的無鋒刺客名錄。宮尚角戴上手套接過名錄,正翻開的那頁上面一欄寫着寒鴉肆,下面對應幾人名字,雲為衫、雲雀,但寒鴉肆和雲雀的名字被人用紅墨勾去了。宮尚角一頓,擡頭看向宮子羽:“這是說明,雲為衫還活着?東西如何傳出來的,可靠嗎?”宮子羽卻沒回答,只看着他,眼裏意味不明,說:“你再往後看看。”宮尚角再往後翻閱,許是名錄按教習招募的時間編制,終于翻到寒鴉柒那頁,他名下只寫了兩個名字,而現在,這一頁上的三個名字都被勾去了,其中兩個名字用紅墨輕輕一抹,剩下一個,被人蘸濃濃黑墨,反複塗抹,直至原來的筆劃已完全無法辨認,似是勾畫之人對這名字咬牙切齒,恨不能一筆一筆挫骨揚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