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覆水難收
覆水難收
宮尚角有一瞬大腦空白,好似無法理解眼前的畫面,那一刻他眼中只看到上官淺如落葉一般飄落的身軀,他定定地望着,不知該如何反應,直到一抹血紅從她口中溢出。宮尚角趕忙收勢,撲向上官淺。巧的是他的對手也有此打算,魉也在同一時間不管不顧地奔向上官淺倒地的方向,卻被身後的宮遠徵找準時間一刀砍中肩膀,情急之下只來得及側身護住要害,再反手一掌擊退宮遠徵。
奔至上官淺身邊,宮尚角小心翼翼地扶起她靠在自己胸前,這才看清她胸前傷勢,孤山刀法中斷流一式一直以狠辣著稱,也是最後的殺招,即使是在對手具有同等內力的情況下,也能一招震碎對手的心脈甚至一招斃命,更遑論上官淺與點竹實力之懸殊。從點竹一開始的游刃有餘就能看出,即使服用了大量與天同,上官淺依然不是點竹的對手,若在正常情況下,上官淺應已當場氣絕了。但此時的宮尚角已無暇思考這許多,因為此時的上官淺看起來離死也不遠了,鮮血不止從她口中吐出,傷口直從她的左肩伸至前胸,大量的鮮血正汩汩湧出,宮尚角試圖按住傷口為她止血,卻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在顫抖,根本無法捂住。
魉此時也已擺脫宮遠徵的牽制,跪倒在上官淺身前。看清她的傷勢,連忙從懷中取出一瓶藥,倒出一顆想要喂給上官淺。宮尚角終于反應過來,擡手攔住她。魉忙解釋道:“是續春丹,能能暫時護住心脈,為她續命。”聲音發顫,好似她也在恐懼上官淺的死亡。宮遠徵也已趕到,看清狀況迅速掏出止血的金創藥為她灑上。
聞言宮遠徵一把拿過魉手中的藥瓶聞了聞,示意他哥:“她沒說謊,是續春丹。”宮尚角這才接過藥。但藥喂到嘴邊,上官淺卻緊咬牙關。宮尚角低聲勸她:“放松,張嘴吃藥。”聲調裏滿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上官淺不聽,牙齒仍緊咬着,同時卻竭力擡手伸向魉。魉此時正悲傷地看着上官淺,口中不斷哀求着:“淺淺,聽話,快吃下去…”
直到上官淺的手觸到了她的面具,緩緩地揭下。上官淺呆呆地看着這張臉,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果然是你,我這一生窮盡心力所求的,求來的,原來全都是笑話。”無鋒最後一個魉,果然是頌青。
言罷,許是內力噴湧劃傷了內髒,複又大口大口地往外嘔血。雲為衫趁衆人停滞之時提刀撲向點竹,本以為還要經歷一場惡戰,沒想到點竹竟毫無反應,只呆呆地維持着斷流的最後收勢,面對襲擊就連防衛都忘了,任由破山刀從她手中脫落、雲為衫的刀穿過她的胸膛。
上官淺的目光漸漸渙散,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耳邊只剩她自己的心跳聲。一切早已草蛇灰線、伏脈千裏,制住她後沒下死手的魉、冰床密室裏的人彘、她在魑階便時常出入訓練雲為衫卻從未聽聞過的無鋒密道、寒鴉柒令鄭二危急之時替她去死、頌青背着她帶昭兒下山卻又毫發無傷地将他送回來…種種蛛絲馬跡早已指向一個結果——她耗盡心血籌劃的複仇終究是徒勞,她枕戈飲膽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仇人,是她那早已“不在人世”的母親。真相從來都擺在眼前,她卻未見。若還有力氣,上官淺真想大笑出聲。
宮尚角只見她口中、胸前都不斷湧出血液,眼前大片紅色迅速彌漫開來,仿佛她全身的血都要流盡了。看着宮遠徵将續春丹強硬塞進上官淺口中令她咽下,再迅速封住她周身各大穴道減緩她的內力運行和血液流失。他終于找回了一絲冷靜,伸手握住她的手,額頭貼住她的額頭,開始向她傳輸內力,以自身的內力壓制她體內在各處破損經脈中亂竄游走的力量。
宮遠徴擔憂地看着他:“哥,她全身經脈都被震碎了,要以內力壓制平複她的內力,恐怕要耗盡你的全部!”頌青聞言忙說:“用我的,我給她輸內力。”但她伸向上官淺的手卻被宮尚角隔開。沉默着擡起頭,看向宮遠徵,宮尚角的嗓音已是一片低啞:“遠徵,救活她。”
未再多話,宮遠徵默默上前掏出他随身囊袋裏裝着的所有救命丹藥,将所有能治傷救命的藥丸全都往她嘴裏塞,只求能吊一吊她的命。宮遠徴擡頭看他哥:“只能先拖住一口氣,要想讓她活命,得盡快送她回宮門。”宮尚角的眼眶不知何時已紅了,咬牙說:“走!”抱起人向外奔去,剩下身後的宮遠徴令紅玉侍等将已被制服的點竹和魉押解回宮門。
上官淺卧床休養了兩個月,點竹說要見她。自從被押解回宮門後,點竹和魉就被關進了地牢。宮門上下商議後決定将點竹當衆處死,廣邀江湖同道觀刑,以告慰在無鋒手裏慘死的冤魂,行刑日定在五日後。
宮尚角只送上官淺到了地牢入口,便讓她自行進去。
地牢內,點竹正閉目養神,聽到腳步聲,才緩緩睜開雙眼。上官淺在她面前站定,兩人沉默對望,誰也沒有說話。
許久,點竹先開口:“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上官淺冷淡回答:“我在無終山的密室裏看見了一個人彘,依稀能看出它長着和點竹一樣的臉。結合此前種種蛛絲馬跡,不難猜到。”說完停了停,觀察點竹反應,點竹沒有回應,上官淺便又繼續,“其實之前青姨背着我偷偷帶昭兒下山,我就猜到你還活着。除了你,我實在想不出這世上還有誰會令她背叛我。只不過我以為,是點竹用你要挾青姨,沒想到她根本就是心甘情願為無鋒做事。”
聽到這裏點竹終于有了反應,她冷笑:“若真是心甘情願,就不會故意放你進那個密室找到真正的點竹了!她總是放不下從前,還想勸我回頭,三番兩次讓我去找你坦白,要我帶着你一起歸隐。呵!可我憑什麽!我本是孤山派的大小姐、掌門繼承人!我本該一輩子風光無限站在高處!若不是我當年瞎了眼錯信了你爹!”說到丈夫,點竹已近癫狂,“他窩囊了一輩子,若不是我招他入贅,給他一個體面的身份,他還不知道在哪裏讨生活呢!可他倒好,不知感恩就算了,竟敢吃裏扒外,串通點竹殺上孤山,與她裏應外合。若非如此,憑當年孤山派的實力,又怎會落得滅門的下場!我跳下懸崖死裏逃生活下來,隐姓埋名五年,日日卧薪嘗膽苦心修煉,就為了報仇雪恨!皇天不負有心人,幾年修煉,終于讓我的移海心經達到頂峰。六年前我好不容易等到點竹落單的機會。她終于落在我的手裏,我又怎能讓她一死了之得以解脫。我要讓她眼睜睜看着我将她取而代之,看着我奪走她的無鋒一統江湖!我甚至不惜忍受捏骨之痛,讓人将我的臉做得和點竹一模一樣。本來一切就快大功告成了,只差最後一次吸食內力,我就能大功告成,成為武林第一了!偏偏又是你,又是你惹出了亂子!你們父女倆,真是一個頂一個的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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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淺冷冷地看着她:“所以真的是你,六年前我給點竹下毒被她懷疑,她讓當時培養我的寒鴉将我關在毒蟲谷裏,名曰訓練實則想讓我死在裏面。可沒幾天她卻又将我放了出來,還把教導我的人換成了寒鴉柒。我當時渾渾噩噩不省人事,恍惚覺得我娘回來看我了。但怎麽可能呢?我娘死了五年了。所以那就是你吧?你既然當時已經抓住了點竹,也找到了我,為什麽不和我相認?為什麽要一直放我一個人掙紮着複仇?”
點竹,不,孤靜淞面無表情地回望她:“我為什麽要跟你相認?你當時做得很好,你練功比在孤山時更努力了,還是那一批刺客裏的佼佼者。後來我給你換了寒鴉柒,你做得就更好了,不到半年便由魑升為了魅。假以時日,等我徹底掌控無鋒一統江湖,殺光這些道貌岸然坐看孤氏滅門的所謂武林正道,告慰父親在天之靈,我再将這天下霸主之位傳給你就是了,這樣難道不是更好麽!”
“你的移海心經根本沒有突破頂峰,你是走火入魔了。”
“走火入魔又如何?只要達到目的,走火入魔又如何!”
“讓我去殺我爹呢?也是你達到目的的手段嗎?”看着眼前人瘋魔的情狀,上官淺再開口時,已經沒有任何情緒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簡直是我的複仇大計裏最妙的一環,那懦夫背叛孤山派後被點竹抛棄,竟甘願就此隐退江湖,還更名改姓去镖局裏押镖,他以為這樣就能逃過一劫。可惜還是被我找到了,故人重逢,我自是要送他一份大禮。就讓他的親生骨肉送他上路,也算給他渺小的一生一個精彩落幕了。我還從來沒問過你,他見到你時是個什麽表情?”
那時上官淺剛升上魅,寒鴉柒讓她接任務,去劫威遠镖局一趟镖,不留活口。到了現場,殺剩最後一人時,她才發現目标竟然是她爹,但已來不及了。寒鴉柒在遠處盯着,她爹也知道她不能停手,最終在打鬥中自己撲到了上官淺的劍上。上官淺還記得他死之前的樣子,和她說完最後一句話,他如釋重負地呼出最後一口氣,兩眼卻大睜着,到最後也沒有合上。
上官淺擦了擦眼角滑落的眼淚,“哦,你不知道吧,他也送了我一份禮物。最後一刻,他附在我耳邊,讓我回孤山派的山頂密道中找回破山刀和孤山刀法,他當年将這兩樣東西偷到手後沒有交給點竹,而是藏了起來,和點竹說東西都被祖父毀去了。若非如此,我也沒有機會找回祖父的遺物,更沒辦法帶着他們重新殺回你面前。”
孤靜淞不屑地嗤笑一聲。
上官淺未再看她,只兀自繼續說着:“我從昭兒口中得知青姨帶他下了山,猜想你還活着,但是被點竹控制住要挾青姨為她做事。我便再也等不得了,我将昭兒送走,潛回無終山尋找你的下落。我想着這一次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将你救出來,我想着這十一年你在點竹手下該是怎樣艱難求生,我想着終有一次老天是站在我這一邊。可等着我的真相竟是如此,可笑我自以為靠着與天同,拼了這次就能殺掉點竹救出你,我以為我們終于要團圓了。哈哈,其實我早就沒法救你了,我心心念念要除掉的仇人,早就是個廢人了;我拼了命去救的母親,才是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事到如今,我還能怎麽救你呢,你告訴我如今我還能怎麽救你啊!”說到激動時,上官淺不由自主抓住了橫亘在他們之間的牢籠,死死地盯着孤靜淞。
但獄中人在她說話時已漸漸冷靜下來,沒再給她任何反應,只冷冷地、高傲地擡着下巴:“凡夫俗子才拘泥于舊情,我孤靜淞功敗垂成也由來于此,若重來一次,我一定早早送你和你那窩囊父親上路。”
聽到此處,已是夠了,上官淺輕呼一口氣,擦幹眼淚:“那就這樣吧,我終歸為你拼過命了。如今我經脈已斷內功盡毀,孤山刀法便當我已交還給你了。你死後,我會将祖父的刀與你合葬。從今往後,世間再無破山刀,也再無孤淺淺。”言罷轉身離去,未再回頭。
她轉身後,孤靜淞才擡頭看向她離去的背影。呆怔許久,待到上官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地牢走道中,孤靜淞忽而放聲大笑,笑着笑着眼淚便落了下來。她想起從前那個小女娃,目光純質,總是笑着、放松地、依賴地看着她,跟着她,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她想起見到昭兒的第一眼,他的眼睛和她女兒幼時簡直一模一樣。很久以前,她的孩子,也是這麽無憂無慮地游街、玩鬧、吃茶聽戲。她默默在茶樓的角落看了很久,茶樓裏人來人往,說書先生的故事高潮疊起,叫好聲此起彼伏,她卻只能看到那個孩子,只能聽見那個孩子抓着頌青,一聲一聲的喚她“奶奶”。
一念之差,人心不足,終究時移勢易,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