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別兩寬
一別兩寬
上官淺在寝殿中發呆,默默整理思緒。
又過了一個時辰,婢女來傳話說小公子醒了,她才趕忙打起精神往宮尚角寝殿去。
宮尚角、宮遠徵此刻都在殿中,宮遠徵剛給宮昭角診完脈。見她進來,宮遠徵将宮昭角的手放回被中掖好被角,起身同宮尚角說道:“脈象平穩,燒也退了,”又頓了頓,轉向上官淺,“應當無礙了,好好養着,很快便能痊愈。”
上官淺低頭致謝:“多謝徵公子。”
宮遠徵鼓了鼓嘴,又說:“你的經脈還有得治。我重新栽培的出雲重蓮抽芽了,待它長成,拿一株給你入藥。”不待上官淺出言拒絕,他又很快接上,“我可不是為了你,我是為昭兒考慮。有些做娘的丢下孩子就走,不管不顧的,昭兒有多難過你想過麽?你這傷拖久了身體只會越來越差,我是不想昭兒小小年紀沒了娘。”
上官淺在無終山救他一事,他本沒有多想,還是雲為衫昨日問起,他才察覺不對。哥哥自小教他是非分明,知恩圖報,他可不想一直欠上官淺這麽大個人情。
堵住了上官淺的嘴,他轉頭向宮尚角告退。看他哥面色平靜,沒有半點驚訝,合着只有他一個人沒發現,輕撇了撇嘴,宮遠徵轉頭出去了。
上官淺還不太情願面對宮尚角,草草行過禮便轉頭看向床上眼巴巴望着她的宮昭角。
宮尚角也不急于一時,留下他們母子倆敘話,獨自出去了。
殿中只剩母子兩人。宮昭角見他娘親面色嚴肅地盯着他,久不出聲,有些害怕,鼓起勇氣對他娘讨好地笑着,“娘,你回來啦~”
“孤懷川,你可真是有出息、長本事了。”
知道娘親叫他全名時準是氣大發了,宮昭角趕緊認錯:“娘~我知錯了,我就是太想你了,我以後不敢了~”
畢竟也才是個三歲孩子,又剛生了大病,上官淺也冷不下臉再責怪他,瞪了他一眼:“以後再敢拿自己的安危開玩笑,小心被收拾!”仍放不下心,還是問他,“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宮昭角自然見好就收:“沒有了沒有了,”又猶豫了下,問道,“娘,那,您是不是不走了呀?”
上官淺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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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昭角久等不到答案,神色黯了下來。上官淺嘆了口氣,摸摸他頭:“不走不走,昭兒生病了,娘還上哪去?”
宮昭角這才開心起來,母子倆絮絮叨叨又說了些話。
待宮昭角吃過藥又睡下後,上官淺放輕動作慢慢走出殿外。
步出殿門,上官淺才發現宮尚角正立在門口。此刻獨自一人背對着房門,負手望着漸漸西沉的日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上官淺緩步走到他身側。宮尚角轉過頭來問她:“昭兒睡了?”
上官淺颔首回道:“是。”
兩人又陷入沉默,各自看着漸漸下沉的落日和殿前的長階。
半晌,宮尚角啓唇:“我與你說的事情,不必急着給我答案,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訴我。”說到最後,才偏頭望向上官淺。
她沒看他,只略一福身:“如此,謝過宮二先生。”說完轉身向自己寝殿而去。
随後一段時間,一切好像回到了從前。上官淺沒再有意無意地躲着誰,每日起身便來看宮昭角,再到廚房準備一日三餐。宮遠徵有時會來一同用膳,有時不來,四人圍坐桌前用飯時,宮遠徵還是忍不住要與上官淺嗆聲,上官淺也從不讓着他。這些畫面總令人恍惚想起四年前他們三人在飯桌上鬥智鬥勇的情景。宮尚角每月為她定制的新衣首飾她也都照單全收,她仿佛又成了四年前那位穿慣華貴衫裙、盡心服侍宮尚角的角宮夫人。一切仿佛回到從前,又仿佛沒有。上官淺沒再主動踏足宮尚角的書房,甚至也沒踏足宮昭角寝殿以外的其他地方。每日除了照顧宮昭角的飲食起居、侍弄花草,便是在自己房中喝藥療傷。
月桂墨香始終沒能等來它的主人。
直到除夕這日,此時已近深夜,新歲家宴已散場多時。宮昭角年紀小挨不住困意早去睡了,留下宮尚角一人在書房守歲。宮昭角走後片刻,門口處傳來響動,是上官淺。
她帶了一壺溫酒,和幾碟點心。“我看你宴上沒吃多少,便做了幾道點心來。”
放下東西,見他正在寫字,又為他的硯臺裏添了些月桂香露,為他磨墨。期間保持目光低垂,并不往他身上或他書案上放。
宮尚角停筆靜靜看她動作。“你想好了嗎?”
上官淺淡笑着:“你都看到了。”
今日家宴在羽宮舉行,宮尚角與宮昭角很快便收拾停當,便想接上上官淺一同前往羽宮赴宴。宮尚角來到門前,見門沒關嚴,剛要出聲喚她,發現她正面對衣櫃旁的一口箱子發呆,視線轉向箱子,裏面是一個行囊。
喉嚨一瞬啞了聲,宮尚角在門外靜立片刻,最終還是轉過臉去,輕輕敲響房門,假作未見:“準備好了嗎?差不多該往羽宮去了。”
此刻角宮書房內一片安靜,只有墨條劃過硯臺的唦唦聲。
宮尚角低聲問:“和昭兒說過了嗎?”
“我給他留了封信,公子替我交給他吧。”
“什麽時候走?”
“今晚。”
“這麽快……”
上官淺放下墨條,為兩人各斟了杯酒,才道:“不快了。我半生囿于仇恨,活着的全部意義都是複仇。我接近你,潛入宮門,為的都是這個目标。如今無鋒已滅,我也再沒有留在宮門的理由了。”
宮尚角看着面前的酒杯,沒有擡眼,“除了複仇,就沒有別的理由了嗎?”
上官淺面不改色:“我雖舍不得昭兒,但也知道宮門對子嗣的看重,我清楚我不可能帶着昭兒離開。”說到此處,上官淺抿了抿唇,好像有些緊張,“但我還是有個不情之請,望宮二先生看在,看在我養育昭兒四年的份上,許我在昭兒每年生辰時見一見他……我知道宮門防衛不容外人來往進出,或許,我可以在舊塵山谷外等候……”
“我若說我不答應呢?”
上官淺低頭,聲氣低了些:“你若不答應,我自然什麽也做不了。”
“只有昭兒麽?你在宮門內挂念的人,只有昭兒麽?”
“宮二先生想讓我如何回答?”上官淺語調變冷了。
她繼續說道,“宮二先生不會是舍不得我走吧?”她忍不住嗤笑道,“你那日說我們終于可以不必再猜疑算計,我覺得不對。兩個曾經步步為營互相算計的人,要怎麽放下滿身戒備和猜忌呢?至少我做不到。”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辦法毫無芥蒂地重新開始。
宮尚角沉默不語,只看着眼前的酒杯。
上官淺終于擡頭看了他一眼,他沒有表情,她也是,“你說你只是和我一樣,心裏有一個比自己和身邊的一切都更重要的信念。雲為衫也和我說,我該理解你的過往、你的人生,不該執着于四年前你的不信任,和抛棄。似乎經年已過,所有人都看開了、放下了。我想我也該放下,我理解你當初的選擇,我理解宮門安危永遠比我重要。我只是沒有辦法像那些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像雲為衫一樣,成為宮門的一份子,成為全心全意的,宮門人。我沒有辦法就這樣理所當然地接受、揭過、重新開始,你能明白麽?”
宮尚角終于擡眼看向她:“那要怎樣,你才願意?”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得離開宮門,離開你們,自己想清楚。”
“你要去哪裏?”宮尚角低聲問她。
上官淺語調輕松:“不知道,四處走走吧,換換風景,也換換心情。”
宮尚角垂眸,咄讷地說:“好,我等你,等到你願意回頭。”
上官淺嘴角微微下垂,看着他:“不必,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找什麽樣的答案、換什麽樣的心情,也許我一輩子都不願回頭,也許我會再遇到一個讓我覺得這一切都不再重要的人;也許你也會遇到,你實在不必為了我這樣一個連自己想要什麽都不知道的人蹉跎時光。”
宮尚角擡眼,直直地看着她,目光灼熱,語氣認真:“我會等你。你想見昭兒,就傳信給我,我帶他去見你;你想回來了,就告知我,我去接你;你遇到了更好的人,也讓我知道,我不會擾你。”
話已至此,上官淺舉起面前酒杯:“山水一程,祝願公子,宜春耐夏,多福莊嚴,富貴長年。”說着飲盡了杯中酒,酒杯倒扣托盤中,“新歲新開始,角公子,我們這一年,就到這罷。”
說完起身盈盈一拜,便回身向外走去。宮尚角坐在書案後,定定地看着她一步步離開,看着她邁下臺階,看着她步伐堅定不再回頭。
石階上的月光逐漸沒過她的身影,宮尚角喉結微動,仰頭閉目飲下她倒的酒,飲罷放下杯子,眸中一片猩紅。殿中寂寂,唯有暗香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