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雲太尉坐在黃梨木雕花矮桌旁,手裏端着杯茶。茶水微涼,細葉毛尖幾片漂在上頭打旋兒,白瓷杯蓋一下下磕在杯沿,發出脆響。

雲太尉已過而立之年,雖是不善舞刀弄劍的文官,卻是時不時會在自家後院打一套拳法強身健體,所以看上去依然精神奕奕,肩膀寬闊,腰杆筆直。只是此刻皺着眉頭,怕是有什麽煩心事。

他把面前擺着的詩文選集翻來翻去,一個個黑字在黃紙上面跳躍,搞不懂意思,只覺得心慌意亂。

“老爺,老爺!”一個紮雙發髻的丫鬟跌跌撞撞沖進來,“夫人要生了!”

茶水灑了一桌子,雲衡顧不得那是哪朝哪代的珍品瓷器,把杯子重重一放,起身,撩開衣袍就要沖出去。

“老爺這可使不得!”丫鬟大驚,“夫人分娩您是不能進去的!”

雲太尉大怒:“有什麽使不得!我自己的夫人自己的孩子還不能看?!”

丫鬟一時語塞,只得使出殺手锏:“是夫人說的!恐有血腥氣沖撞,而且也怕驚了孩子。”

雲太尉叱咤官場,唯二怕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娘,一個他夫人。所以一聽這話立刻蔫了,在門口踱幾步,終是嘆口氣:“那我便去門口等。”

可憐雲太尉堂堂朝堂上動辄啓奏皇帝的人物,竟真的在産房外搬了板凳坐着等了個把小時。

一聲嬰兒啼哭尖銳而充滿生機,割裂開緊張的氛圍,把雲府上上下下揪着的心重重一震。

雲太尉大喜,站起身來時還因為頭暈打了個趔趄,甩開下人的攙扶,急匆匆沖進房內。

迎面一股子血腥氣,雲夫人蓋着錦被,滿面汗水,幾縷烏發被打濕,黏在臉龐,形容蒼白,嘴唇沒有一絲顏色。看到夫君進來,才微微睜眼。

雲太尉幾步踏過去,攥緊她的手,聲音還尤帶了一絲顫抖:“夫人辛苦了。”

一旁的嬷嬷把襁褓之中的嬰兒抱給這對喜添貴子的夫妻:“老爺夫人,是個女孩。”

這可把雲太尉樂壞了。

前面兩胎都是小子,他又偏偏鐘愛香香軟軟的閨女,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盼到個小棉襖。

不枉他在溫氏懷孕後,對祠堂的供奉就沒斷過。

雲太尉把那皺皺巴巴的嬰孩抱在懷裏,放在他和自家夫人之間。

雲溫氏臉上回了點血色,從錦被裏抽手,那剛出生的軟肉有意識似的一下子抱住娘親白蔥指尖,閉着眼睛哇哇叫起來。

李嬷嬷笑道:“小主子長大了絕對是個孝順的,這不心疼夫人呢!”

溫婉心裏也被這小東西暖得一塌糊塗,擡頭便問:“老爺快給想個名字吧,妾身瞧着喜歡得緊呢。”

雲太尉抓耳撓腮,用極腹裏詩書,憋出來幾個字:“嘉字意為美好善良,不如就叫雲嘉?”

溫婉咀嚼幾遍,也覺得甚好,于是低下頭親親肉團子皺皺巴巴的臉龐:“雲嘉,雲嘉。”

一陣喧鬧聲從院內傳來,接着是丫鬟和仆從焦急呼喊,兩個半大小子争搶着湧進來,都高聲嚷嚷道:“娘親,娘親,我們要看弟弟!”

雲衡最看不慣這兩個正當頑皮的臭小子,喝止道:“大呼小叫成何體統?沒看到你們娘親正在休息嗎?”

雲錦雲舟立刻閉了嘴,模樣看着也委屈。

溫氏被逗笑,朝他倆揮揮手:“這可不是弟弟,是妹妹。”

倆小子看新鮮事物似的圍在紫檀月洞門架子床邊,睜大了眼。

雲舟性子活潑一點,大膽感嘆道:“母親,妹妹好小啊,而且也皺巴巴的。”沒有她娘親萬分之一好看呢。

溫氏說:“那是剛生出來的緣故,舟兒小的時候也是這樣。”

雲錦只顧着輕捏妹妹柔軟的小手,那手還泛着肉粉色,嫩呼呼軟綿綿的,還不到他一個手掌大,指頭也細細小小的,他唯恐捏斷了,心裏也逐漸升騰起一股大男子氣概,暗暗在心裏立誓保護這團小小的生命。

雲太尉板着臉:“你們将來都要守護好妹妹知道嗎?作兄長的,該穩重點。”

兄弟二人皆是點點頭。

六年後。

身着湖綠色對襟齊胸襦裙,盤兩個雙環垂發髻的小仙童挂在桃樹上,雙手環抱粗樹幹,一雙水靈靈的杏眼挂着豆大淚珠。

樹下站了一堆丫鬟,叽叽喳喳安慰樹上的小主子,膽大的還在嘗試爬到樹上去,可沒想到樹幹雖有落腳處,卻是光滑無比,誰知這白玉團子是怎麽爬上去的。

“三寶,三寶要掉下去了嗚嗚嗚……”白團子幹嚎着,小臉上淨是髒污。

這可吓壞了丫鬟們,一個個都慌了起來。其中一個年紀較小的立馬說道:“那小主子跳下來吧!奴婢接着!”

接着就被人兜頭打了一巴掌,另外那個婢女嚴厲辭色:“說什麽呢?接不住小主子這罪責你負嗎?”

被打那個委屈:“我也是心疼小姐啊!”說着說着自己也開始哭了。

一群下人一籌莫展,有的已經去喊了門口的護院,這時人還未到,樹上挂着的小娃娃卻等不了了。

她本就沒了力氣,桃樹結的絮又讓她渾身發癢,單單是忍耐這個就不容易了。指甲也摳不住樹皮,袖子被刮破,夾着樹幹的腿再也支撐不下去,晃了兩下,像在雨裏栽倒的燕子一頭掉下去。

“小主子!”

“小姐!”

噼裏啪啦——

雲嘉撲倒進一個溫熱的懷抱,頭上是關切略帶責備的聲音:“三寶今日又調皮。”

玉團子破涕為笑,撒嬌拱進這人懷裏更深:“這不都是有哥哥嘛,我就知道錦哥哥最好了,最喜歡嘉兒了。”

這女娃娃粉雕玉琢,烏黑的杏眼圓溜溜,柳眉秀美,鼻子挺翹,唇紅齒白,皮膚更是吹彈可破,簡直一個人見人愛的小仙童,此時依賴着往懷裏鑽的小模樣更是讓人不忍心責罰。

雲錦心裏喜歡得發緊,抱着軟乎乎的妹妹,從衣服裏掏出帕子替她擦幹淨臉,接着目光一凜,轉向一旁戰戰兢兢的下人:“都怎麽看好自己的主子的?安全都顧不了也不必在這院子裏呆了!”

十來歲的小少年已有雲太尉年輕時的模樣,一呼一喝間頗有幾番雲府掌門人姿态。

簡直豈有此理,還好今天是他提早從先生那裏回來給妹妹買限時供應的糕點吃,不然摔在地上……

縱然如此,跨進院子的時候,只看得到一個小東西從樹上掉下來,他不顧手裏糕點,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沖到樹下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自己出了事,也不能讓她磕着碰着。

還好是接住了。

雲錦心裏一寒,不敢多想,言語更是冷漠:“家規家法,都自個兒下去領了,別讓我看到還有下一次。”

雲嘉拽拽哥哥青色衣袍,小聲道:“錦哥哥,這件事也有嘉兒的不對。”

雲錦咬牙切齒,卻終歸舍不得在妹妹身上下重手:“他們的是他們的,你的帳我們去爹娘那裏算,總得讓你記住個教訓,以後萬不可淘氣。”

雲嘉小臉煞白,那兩位雖然平時對自己溺愛到沒邊兒,可是面對她犯錯誤也是毫不手軟。

這件事要是捅出去了,她可少不了要挨一頓結結實實的打。

她撅起嘴親雲錦面頰,奶乎乎讨饒:“錦哥哥錦哥哥,嘉兒最喜歡你。”

雲錦深吸一口氣,着實拿這個奶娃沒辦法。人又嬌又甜地親自己兩口,頓時心都化了。

但是對于小孩子來說,教訓還是要給的。

雲太尉知道今天的事後,差點背過氣去,溫氏在一旁撲噠撲噠掉淚,緊緊把雲嘉摟在懷裏,摸着人頭發,手裏撚着佛珠,低聲禱告,實在又驚又怕。

屋內一片蕭瑟,哭的哭氣的氣,皆不言語。

雲太尉頓時拍桌,罰下人三個月工錢不說,每人還都得挨板子。轉頭看到自己依偎在母親懷裏的小女兒,縱然不舍,此刻也揚起巴掌,大門一關,把人按在腿上,啪啪啪幾個巴掌打在胖乎乎的小屁股上。

雲嘉號啕大哭,金豆子簌簌下落,沒想到一向疼她的爹真的會下狠手。她卯足了勁兒嚎,小手抓着她娘的衣襟,眼眶通紅,聲音嘶啞,聽得外面的丫鬟都要落淚。

溫氏疼閨女,此時也跟着哭,一大一小哭成一團,個個成了淚人。

雲衡頭疼:“你這麽大人了,怎麽也跟着鬧?”

幾個巴掌罷了,雲錦雲舟從小挨過的打哪一次不比這個狠上千百倍?氣極的時候拿門口掃帚打的也有。

溫婉:“老爺不心疼,妾身可是心疼着呢!三寶兒才多大,調皮一點又如何!”

一副寵着慣着的溺愛模樣。

雲太尉看着妻兒委屈,心裏自然也是不好受,只是這不教育,下次真的闖出什麽簍子,危及到孩子性命,這做娘的還不都得怨自己?

這個心是必須要狠。

雲嘉火上澆油:“娘親……嘉兒痛痛……爹爹壞……”

溫氏更氣了,小心翼翼把女兒翻過來抱好,避開傷口,剁了剁腳,氣哄哄地就往外走。

雲衡趕忙攔她:“幹嘛去?”

溫氏把還通紅的美目一瞪:“你不疼三寶,我卻是要去給她上藥了!我們三寶可真真可憐。”

說完衣袖一拂,徑自出去。

剩下的雲太尉有苦說不出,看着那一直捧在手心的奶娃子呼痛,他心裏跟刀絞似的,怎麽可能不心疼?

正巧雲錦看到娘親抱着妹妹出去,随即進屋,座上的雲衡一副愁眉苦臉樣子,背都塌下來,他突然對自家爹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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