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暮春時節,細雨如酥,點點滴滴落在新紅綠葉上,柔風帶着雨絲卷入簾帷,透出沁涼。
庭院小路上,周雪韶撐傘走過,移步之間,裙擺如盛開的花,石榴紅色在雨天更顯清新明目。
“方才宴席上那永安縣主分明是借着勸酒的由頭,故意将她手裏的那杯酒潑到了姑娘身上。”周雪韶身側,身着玉粉衣衫的侍女正為她打抱不平。
“莫要惱了,一件衣服罷了。”她好聲寬慰道。
“這衣服……可這衣服是年前大公子特意從南邊帶來的織錦緞子制成的,料子珍貴極了,姑娘也只才穿這一次就被永安縣主毀了……”
竹苓滿眼心疼的望着姑娘穿着的裙裳,上面正有一灘痕跡明顯的污漬,隐約間還能聞到幾分刺鼻的味道。
“從前縣主說話就慣會夾槍帶棒,現在竟是直接上手欺負人了,她憑什麽……憑什麽……”竹苓一張小臉皺在一起,既是氣憤也是委屈。
她說的是事實,周雪韶再怎般勸慰卻也無用。
就在竹苓越想越委屈,要繼續埋怨縣主之時,有人自她們身後小跑而來。
“秋桑姐姐。”竹苓喚了聲,連忙抹去眼角的淚星子。
周雪韶也停住腳步。
“姑娘……”秋桑手裏捧着一個紫檀木匣子,她氣喘籲籲,“好在車廂內有備用的衣裳,給姑娘取來了。”
“辛苦你跑這一趟。”周雪韶從她手裏接過匣子。
秋桑搖了搖頭,口中說起不辛苦,而另一邊的竹苓見狀則更為憤然。
“都是那縣主,弄髒了姑娘的衣裙,到頭來連一件成衣都不願給姑娘換上。這永安縣主分明就是故意刁難!”
竹苓當真是有滿腹的惱恨說不盡。
“莫再說這些話了。”周雪韶慢慢同侍女解釋說道:“景昭侯與父親交好,我們與縣主自是不便起糾紛。再就是,縣主與……”
想起魏珩,她的話音略微一頓。
魏珩乃雲陽王長子,如今的嫡母正是出自景昭侯府沈氏。雲陽王妃與永安縣主沈知薇是親姑侄,魏珩于理要喚沈知薇一聲“表妹”。
起先就是考慮到這層關系,所以明知道沈知薇向來與她不對付,周雪韶還是受邀而來——她确實沒想到沈知薇會在衆多世家貴女面前使弄這般小把戲,讓她吃這麽個無關緊要的苦頭。
一個月前,周雪韶與魏珩定親。
半年後,周雪韶會與魏珩完婚。
到那時,國公府和景昭侯府的關系将會更親近一步,而她與沈知薇也将成為表姑嫂。
“姑娘怎地不繼續說了?”竹苓探頭朝周雪韶望去。
“你呀小糊塗蟲。”不待周雪韶開口,秋桑一聲打趣後,與竹苓附耳說起其中內情。
過了一會,見自家姑娘的心思不在她們這裏,秋桑便示意竹苓安靜下來。
一路靜悄悄。
周雪韶前往侯府別院更衣,竹苓入內侍奉,秋桑站在外頭望風。
很快她自房間走出。
雖褪去一身紅裙,卻換得玉芙蓉花色的綢衣,若說先前周雪韶是明媚秾麗之姿,那麽此刻便是清豔居上。
恰好細雨驟停,天空的蒙蒙陰暗之感随即消失,周雪韶走在微透涼風的小路上準備返回宴席。
景昭侯府設宴之地在西側庭院,她們如今身在侯府後院,二者之間尚有一段距離。
走到院外長廊之時,竹苓忽地發出一聲驚呼。
順着竹苓的視線往前方看去,周雪韶在拐角處看到一個鬼鬼祟祟、正藏身梁柱後面的婢女。
她身上的衣裝很是眼熟。
“似乎是永安縣主身邊的女侍。”秋桑看了對方一眼。
“就是她!”竹苓在定定望清人後,語聲篤定地說道。
永安縣主身旁的婢女在那隐蔽之處停留許久,在清楚的看到周雪韶的到來後,她反倒大大方方走出來行了一禮。但在此之後,這名婢女就一溜煙地跑開了,身後好似有不可名狀之物。
周雪韶等人不得其解。
前方本非她們重回宴席的必經之路,但那婢女意圖指引她們上前的行為太過刻意,讓周雪韶心裏的疑惑更深。
“走近看看。”她與竹苓和秋桑二人相視一眼,決定共同走近一觀。
長廊拐角處正對着一座小院,周雪韶等人剛轉過彎,就瞧見了小院的入口。
那是一道爬滿藤蔓的圓月門,門上倒是有鎖,可走近一看那銅鎖卻只是虛虛地挂着。而門前的青苔雜亂無章,明顯是因木門開合而留下的痕跡。
再加上先前那婢女的怪異舉止,周雪韶更加确定這破落小院內此刻正有人在。
回想此前種種——沈知薇故意潑她酒水,沈知薇又命人引她來此。
未必就是沈知薇做了什麽,只是這些一定是她想讓周雪韶知道的……一絲不好的預感浮露心頭,周雪韶盯着這扇門看了很久,還是推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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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內很窄,只有一間小屋和一個空蕩蕩的庭院。那屋內雜亂不堪,魏珩是不想進去的,所以只好在院中的長條石凳上落座。
因為石凳靠近小竹林,竹葉上布滿雨珠,染濕了魏珩的衣袖,他細心的疊起袖口,避免将水漬弄到身旁人的衣衫上。
“長玉,我知你年底将要娶妻,是周國公府的大小姐。算算時間,那時候我也該回去了……我便提前祝願你們能夠長相厮守、白頭到老。”沈意柔越往下說聲音越是輕弱。
“去哪裏?”魏珩聽到關鍵,微微皺眉。
“自是……自是回到我本應該呆着的地方。”沈意柔心裏不好受,卻還是對着他露出一個略顯蒼白的笑容。
“是不是景昭侯府容不下你?”魏珩的聲音發冷,“一定是沈知薇又欺辱了你。”
“不是這樣!”沈意柔措不及防似的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眼眸中含着細閃,“我本就寄居于堂叔父的府中,知薇妹妹不待見我也是常事,可我要離開,卻與知薇妹妹無關。長玉,你萬萬不能誤會了知薇妹妹。”
沈意柔傾吐出一番真情實感,可魏珩卻還是不信。他明白她寄人籬下的難言之隐,輕輕回握住了她的手。
“柔兒,既不是為了這個,那為何還要離開?”魏珩問她。
沈意柔說不出所以然來,她輕輕搖了搖頭。
魏珩見她如此,已然料想到了一二。
“是因為我的婚事,所以才要離開麽?”
“不是。”沈意柔的目光閃躲,也越發弱聲弱氣起來,明顯是口是心非。
魏珩心中一痛,接着就聽到她說:“意柔自知配不上雲陽王府的大公子,可意柔卻是真心愛慕長玉,既不能與長玉相守,不如絞了頭發做姑子去。”
說完話,沈意柔的眼淚已是簌簌流下,望向魏珩時眼中一片盈盈淚光。
“周大姑娘是個很好的女子,将來也定會是個賢良淑德的主君夫人。”不願見沈意柔垂淚神傷,魏珩向她保證道:“柔兒,她容得下你,我也不願失去你,留下來好不好?不必太久,我會迎你入門的。”
“長玉,你說的都是真的嗎?”沈意柔含淚擡眸望向魏珩。
“這自然是真的。”
魏珩臉上露出歉疚的神色,“只是要委屈柔兒身居側室……”
她連忙阻止了魏珩繼續往下說,“只要能與你在一起,哪怕為奴為婢,我都心甘情願。”靠在魏珩的懷裏,她更是輕聲細語。
聽了她的話,魏珩心中生出一股暖意,越發抱緊了沈意柔。
思量再三,魏珩向她袒露心扉,“待我向周大姑娘說明,我便早早來接你入府。柔兒,我定不會叫你等候太久。明日,明日我便前往國公府告知周大姑娘我們的事,到時候……”
溫柔親密,盡在話中。
不待魏珩說罷,外頭有人推門而入。
“既是情深意切,又何須等到明日?今日,我便來同大公子說明白。”
人未到,聲先至。
雖不像他與沈意柔這般頻繁見面,但這聲音卻是他一入耳就無法忘懷的。
魏珩的臉色微變。
在周雪韶越過竹林來此之前,魏珩先一步扶着沈意柔站起身,二人匆忙立定,衣衫尚有極明顯的褶皺,只是這時他們也無暇考慮這麽多了。
“周大姑娘。”魏珩盡量使自己平靜的向對方問候了一聲。
“大公子許久未見。”周雪韶客客氣氣的回應了他。
二人疏離有致,根本不像是将要成婚的未婚夫妻。
“大公子身後是哪家小姐?”周雪韶看向被他掩住的人。
因周雪韶開門見山地提到了她,沈意柔緊張起來,不由抓住魏珩的衣角以求解救。
“是知薇的堂姐。”魏珩知她生性柔弱,當即挺身而出。
“也就是大公子的表妹。”
“是。也算是遠房表妹。”魏珩的字裏行間透着模棱兩可之意。
不過周雪韶不計較這個。
她只知道,他與他這遠房表妹的關系匪淺。
周雪韶看向魏珩。
“大公子既有如斯表妹,當真是難能可貴。”方才周雪韶都聽到了,他們之間稱得上一句“郎情妾意”。
魏珩愣了下。
他本以為她是來興師問罪,沒想到峰回路轉,她竟是接納了沈意柔的存在。魏珩的心頭一時湧上了某種難言的情緒。
他知她是和順端莊的國公府長女,由衷地敬她重她,也知今日與沈意柔私會之舉不妥——若非意柔表妹得知他定親一事痛斷肝腸,魏珩是萬萬不會趁着侯府私宴前來見她。
更糟糕的是,他的未婚妻子撞破了他們的私會。
在望見周雪韶時,魏珩曾有一剎的心慌,但他很快定下心神。想着,反正周大姑娘遲早也是要知道的,與其将來為此事折騰,不如現在說個清楚。
可他的未婚妻子,沒有說出半句激烈的言辭,她寬和大度地“接受”了意柔表妹。
“多謝……”
魏珩生出動容。
“既如此,我也該成全大公子與沈姑娘才是。”
望着周雪韶莞爾微笑,明豔照人,不見半分陰霾,魏珩卻從中覺察出不好。
“周大姑娘是什麽意思?”
“沒有別的意思。”周雪韶神情淡淡,聲音平靜,“不過是退婚罷了。”
字字清晰入耳,魏珩的臉色沉得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