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李霧一個人在屋頂等得都有幾分不耐煩了。
自從李東方把那個黑衣人帶走後,就無人理會他了。他站在高處,隐約見着前院喧嚣了一陣,好奇得很,又沒辦法抽身去看熱鬧,急得不行。
過了好半天,他才看到一個人端着步子慢悠悠地走過來。李霧仔細認了一下,趕緊跳起來招手:“李東方!門口那邊什麽情況?剛才那個人又是誰啊?”
李東方走到藏書樓下,又飛身上了屋頂:“剛才的那位,大概是陸家的某位親戚少爺吧。在門前硬闖入府的,是陸家的管事。”然後便把剛才的所見所聞和李霧大約講了下。
“這麽說,王克恭已經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那這魚暝鎖也快交出去了吧?我們也不用天天在這兒守着了?”
“但願吧。”李東方的眉頭依舊鎖着。
李霧不明白他的擔心,追問道:“是有什麽不對嗎?”
“是司向南。我說不好,但這個人渾身上下都透着一種詭異。”
“不會吧……”李霧揉着下巴思考,“他們都是陸家的人,陸羽林在外的名聲也不錯,手底下的人應該也不會太差才對。難不成是自家本身還有什麽矛盾?”
李東方緩緩搖頭:“不僅如此,王克恭和陸羽林的關系,也有點耐人尋味。畢竟王克恭剛才說的是‘有更多不愉快’,言外之意,應是指兩家之前便已經有過節了。”
“聽你這麽說的話,确實不對勁。”李霧坐下來嘆了口氣,“這事兒果然沒這麽簡單。好不容易找到了人,想不到還有這麽多的牽扯。”
李東方輕笑一聲:“怎麽?現在覺得害怕、着急抽身離開了?”
“那倒也不是……我答應了你,要陪你一起做完這件事兒的,只是現如今每天坐在這兒無聊罷了。”李霧托着腮發呆,忽又想到了什麽,“你要問王克恭的事,有結果了嗎?”
“還沒,不過快了。那人路上有事,耽擱了一天,大概明天就可以到了。”李東方也坐了下來,解了腰間的酒囊喝了一口。
“所以……方便告訴我是什麽事嗎?”
李東方斜了李霧一眼,沒有答話。
李霧被他看得有些生怯,弱弱地補了一句:“你要是不想說也沒什麽。”
李東方又笑了:“就這麽怕我?”
李霧撓撓頭:“也不是怕吧……任何人都有不想說的秘密,我能理解。”
“呵……我發現你這人,好像也沒那麽讨人厭。”
李霧習慣了被這人變着花樣地損,驟然從他嘴裏得了句誇獎,連腦袋都懵了一下。等他咂摸出來這人确實不是在反諷的時候,已經過了好一會兒。
現在再謝會不會太突兀了?李霧想。
結果就是尴尬至極的沉默。
他正琢磨着要不換個話題,就聽見一直在喝酒的人開了口:“從我有記憶起,身邊就只有母親,沒有父親。她雖是歌女,但家道沒落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頗有才名,所以在那一帶還算小有名氣。後來因為未成婚便有了我,點她的達官顯貴少了,便漸漸無人問津了。
“雖然掙得不如以往,但靠着母親往年攢下的一些銀錢,我們也能度日。她親自教我讀書識字,等我大了一些又送我去學武。那會兒我還不懂她為何省吃儉用也堅持讓我學這些,覺得只要母親高興,讓我怎樣都好。
“可在我十歲的時候,母親患了咳疾,再也唱不動了。沒了生活來源,無奈之下,她只好帶着我北上去找生父。我們兩個沒錢雇馬車,只能走着去。我年紀小,走不動,這一走就足足走了大半年。到後來,連平時給她吃的藥都買不起了,甚至只能靠乞讨過日子。等好不容易到了北平,到了我父親的府邸門前……呵。”
“……他不願意認你們?”
“豈止是不認,他甚至連出門看一眼我們都不願。她跪在那扇大門前等了很久,最後等來的只是護院的棍棒和驅趕。萬般悲痛之下,母親病得越發嚴重,沒多久就去了。我在北邊人生地不熟,但仗着還有一點拳腳功夫的底子,被一個武館的老板撿回去打雜。”
李霧一下子愣住了,忍不住去想,尋常的打雜哪裏需要會拳腳功夫?
在武館那種地方,需要會功夫底子的只有一種可能:陪練。
十歲左右年紀的孩子,多半便是被送去有錢人家的小公子小少爺身邊陪他們練武。因為他們身份尊貴,打木樁手腳會痛,又怕成年人和他們對起來收不住力氣,所以才需要差不多同齡的孩子。而這些陪練,不能還手,甚至不能招架,只能按照師父的要求和人對招,挨了打也只好忍着。
說白了,根本就是個人肉的沙袋。
雖然對方也是小孩,力氣不會太重,但尋常的孩子根本經不起這樣連日的踢打,只有這種會武功底子的才好。
李霧一時無話,想說點什麽又覺得一切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只能繼續沉默着聽。
李東方的話裏倒是聽不出悲喜,只喝了一口酒,又接着講:“平時他們練,我也就跟着學。十五歲的時候,趕上擴軍招兵,我就去報了名,參了軍。”
李霧掐着手指,算了算,那大約是九年前,然後才後知後覺地跳了起來:“那會兒擴軍,不是為了打漠北嗎?難道你去了?!”
李東方被他這一驚一乍的樣子逗樂了,不以為然地道:“是啊,我去了,還立了功,這才能調去宮裏的禁軍做了百戶。”
李霧不知道這人是怎麽能把這事說得這麽風輕雲淡的。那時候他年紀尚小,但漠北打得有多兇險還是在街邊聽人講過的。雖然最後贏了,但去的人可以說是十不存一,更何況當時李東方也不過十六七歲……縱然這人現在全須全尾地坐在這兒,但李霧還是莫名覺得後怕。
他緩緩坐下來,只是兩只手仍不安分地搓着膝蓋:“……你繼續說。”
“調回京後,我居然見着了我從未謀面的生父——他從來都沒見過我,也不知道我叫什麽,自然是認不出的。我聽聞他身邊有恩愛的妻子,也有年輕貌美的妾室,更有好幾個兒子女兒。只是這些和我同父異母的兄弟們,除了顯赫的出身,幾乎沒一個有本事的。
“我不服,于是拼了命地幹,終于在短短兩年內再次升官,做了禁衛裏最年輕的千戶。我想着,只要我出人頭地了,到時候他自然會後悔沒能早點認下我,會願意為母親立上牌位,承認她和我的存在……但也就是那一年,宮中失竊。”
李霧直感覺整顆心都揪起來了,不自覺地咬着下唇,指尖也幾乎把褲子摳出了窟窿。
李東方的語調依舊沒什麽起伏,好像在講的是別人的故事:“本來這事不至于鬧得那麽大,可是我着急升官,惹了別人的注意。那些人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打聽到的,認出了我就是當年在生父門外和母親跪了好幾天的孩子,直接以刻意隐瞞身份、妄圖攀附權貴、混入宮內居心不良的罪名上書到了皇帝跟前。”
說到這裏,他嗤笑了一聲:“朝上吵了幾天,到後來甚至栽贓我和竊賊是一夥兒的,所以才私放罪犯,更有甚者還說我意欲對聖上不利。但念在我身有戰功,不好随意處死,便罰當衆脊杖二百,革除官銜,收沒全部家産,且此生都不得再入宮、入仕。這意思其實很明顯,當場打死了便算我命薄,如果僥幸活下來了就扔出宮去自生自滅。
“最諷刺的是,我的生父,為了和我撇清關系、證明自己的清白,在聖上面前自請監刑。行刑的時候我看着他,聽他大聲吩咐人扒了我的衣衫,要把整個後背露出來狠狠打,好讓所有人都能看到傷處,以示并無徇私。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對我說話,卻是在要我的命。”
李霧聽到這裏,自覺千萬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卻完全講不出一個字。喉間心口皆像是被人塞了一塊大石頭,又沉又痛,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他自以為曾幫助無數窮苦可憐之人逆天改命,卻不想因緣際會,竟然害得另一個無辜的人命格倒轉。
李霧從前對李東方的愧疚,在今夜終于加倍地翻湧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