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還沒死呢,又哭什麽……”李東方一臉嫌棄。
李霧抽抽鼻子,嘴上卻裝着惡狠狠的:“胡說八道,不吉利,呸呸呸。”
李東方嗤笑一聲:“安心,我命硬,放手做吧。”
李霧低聲應了,和郎中也點了頭。
郎中早就做好了所有準備,很快就給李東方喂了麻醉的湯藥。他本想叫李霧出去等,讓自己的徒弟進來伺候就行,李霧卻堅持不肯離開,要在一旁看着。
——說好了要陪他一起,這個時候絕不能留他一個人。
藥勁兒發作起來,攪得李東方意識昏昏沉沉的,腦子裏閃過無數畫面,像是走馬燈一般。
他渾身虛軟,沒有力氣掙紮,只能跟着夢境随波逐流。
恍惚中,李東方只覺得自己好冷,冷得直抖。于是他下意識地環住了自己,随即又有一個溫暖的懷抱罩住了他。
李東方擡頭看去,竟然是母親。
因着久病和饑餓,她的面色發黃,臉頰也消瘦下去,但從骨相輪廓仍可窺見其清麗秀美的好樣貌。
她攬着不過才十歲、身形瘦小的李東方,柔聲安撫道:“再等等……你父親會出來的。”因着常年的咳嗽,她的嗓子略微沙啞,早不複當年讓公子哥兒一擲千金的婉轉黃鹂音。
李東方枕在母親的肩頭,擡頭看向那已經一天一夜都沒打開過的大門。
朱門金邊,好不氣派。
好不冰冷。
他縮在母親懷裏,悶聲道:“娘,我不要進去……我有你就夠了,不要別人。”
母親只輕嘆了口氣,把他抱得更緊,沒有答話。
她無法給孩子一個來日屈指可數的承諾。
如此又過了一天,母親的手凍得越發冷了,急得李東方哈着氣幫她搓。
直到華燈初上的時候,府門終于開了。
李東方被一直跪着的母親滿懷希望地推上前,結果眼看着出來的那些人高高揚起了手中的棍棒。
他畢竟已經學了點拳腳功夫,下意識就想躲開。可這一躲,棍子就要往母親身上落下,于是他又趕緊撲過來。
他護着母親,母親再反過來護着他。兩個人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李東方才聽到母親帶着哭腔的聲音:“我們不找了,不找了……我們這就走。”
她努力了四五次才終于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拉着李東方的手走遠。
李東方回頭,再看了一眼那扇自己跪了一天有餘的大門。
他看着巷子那頭來了一輛馬車,上面點着燈,還有仆人專門搬來墊腳凳;看着府裏走出幾個穿着錦衣華服的貴人,在丫鬟仆役的攙扶下進了車廂;再看着那馬車從自己邊上擦肩而過,只留下袅袅餘香,還有一路的歡聲笑語。
他把朱門上那三個字牢牢地刻進了腦子裏:慶王府。
在漠北的那場仗,足足打了一年有餘。
他是頭一次來這麽北這麽荒的地方,每天除了跟着訓練、打仗,就是看着一望無際的大漠。夏天熱得發昏,冬天冷得要死。
可能是在武館裏被打得皮實了,也或許是娘親在天有靈,李東方雖然傷痛不斷,卻總是能死裏逃生。
頭三個月的時候,他在一次戰鬥中不慎被砍傷了腿,被迫留在營裏養傷。晚飯後,幾個傷員一起圍在篝火旁,随便閑聊打發時間。
這裏面有個大個兒和算命的學過一段時日,會看手相。有人好奇,就讓他幫自己看看命數,可大個兒看了一眼就撇嘴:“你這短命鬼,還是好好護着點兒自己吧!別哪天死了都沒人幫你收屍。”那人一聽就不樂意了:“屁咧!我看你根本就不會看,都是胡扯的!”
大個兒也不理,一個接一個地看過去,不外乎都是說人“活不久、命薄”。他說得越多,人家也越把他的話當兒戲。哪兒有這麽多短命鬼坐一起的?
直到大個兒走到只有十六歲的李東方跟前,拉起了他的手,左看,右看,看得眉頭都擰成了疙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嘿,大個兒,我看你是瞎扯不出來了吧!”周邊的人哄笑成一片。
李東方本就對這些東西沒有半點興趣,只是想順着聽他能編些什麽。誰知大個兒看着看着,腦門兒上居然都出了汗:“小兄弟,你這……你這手相,怪得很。”
李東方挑着眉:“我手相怎麽了?”
大個兒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地小聲道:“……我說了,你們可別外傳。這位小兄弟的命格……從手相上看,明明應該金貴得很,甚至是少見的千歲之命,可偏偏命裏帶煞、業火盛,所以性子鋒芒畢露,易傷人傷己;命裏諸事坎坷,親緣淡薄,榮華富貴無緣享受。而且你這命雖然硬,但過剛易折,凡事如果執意去強求……只怕不美。”
聽他講到這裏,李東方的面色已是極其不虞。
其他人聽大個兒這會兒講得頭頭是道的,倒也有點感興趣,湊上來拿自己的掌紋和李東方的比對:“哎嘿,這小子的命線好像真比我的長好些咧。”
大個兒被他刀一般的眼神吓到了,趕緊去挑着好聽的繼續講:“但你若能撐到命中貴人出現,到時有他在旁相助,自能為你化解命裏這股兇煞之相,整體運數都會好轉起來。雖不至于大富大貴,不過萬事會順遂許多。還有你這姻緣線,尤其長得不錯,是越來越往上伸的,看樣子小兄弟未來定是能與夫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啊……”
李東方白了他一眼:“無聊。”然後拄着拐一瘸一拐地回了帳篷,睡了一覺就幾乎把這事忘光了。
直到五個月後的一場大戰,李東方從屍山血海裏靠着兩只手爬了出來。他坐到一旁喘息着,看了看自己不知道染上多少人鮮血的手掌,再望見天上盤旋覓食的老鷹時,才猛然回想起大個兒那些被他當做胡鬧的話。
原來在不知不覺裏,那晚一同嬉笑怒罵的人,除了他都已經不在了。
命裏帶煞,親緣淡薄……呵。
在宮裏受的那兩百杖讓李東方足足在床上躺了近三個月。一開始他日日高燒不退,也不知道妙生大師給他灌下去了多少救命的珍奇藥材,花了一個多月才把他從鬼門關搶了回來。
那段時間,他日日做噩夢,一遍又一遍地在夢裏看到生父對自己舉起了屠刀。
他脊背傷得重,沒辦法随便下地,又在床上卧了月餘。因為沒有別的事可以做,而且還在病中,妙生大師不許他過多耗費心神,于是他就只能睡覺。可只要一閉上眼,眼前就都是那人大聲申斥“狠狠打”的樣子。
到後來他實在是受不了再趴在那裏了,強行扶着桌椅在屋子裏練習走路。
等李東方終于能拄着拐下地了,妙生大師也不辭而別了。
大師沒問李東方要任何報酬,甚至還給他留下了幾百兩銀子以維持生計,另外還有一頁寫着“天涯路遠,有緣再會”的書信。
就像他當初突然而至、二話不說便救了李東方一命一樣,翛然而來,翛然而往。
李東方這幾個月吃藥吃得嘴裏發苦,想着左右外傷已經好全了,便去街上打酒。
買不起好的,他就讓人随便打了點粗劣的高粱釀,還添了個酒囊。
——從漠北回來後,李東方就習慣了在不當職的時候喝上一點。從前主要是為了在冬日裏驅寒,後來則是變成了一種習慣,不然總覺得腰間空蕩蕩的。
提着酒囊回去的路上,李東方順路在一家街邊的小攤坐下來,叫了一碗陽春面,慢吞吞地吃着。
“哎,你聽說慶王的宅子裏鬧鬼的事兒了嗎?”
李東方聽着其他桌的閑談,拿着筷子的手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