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旁邊的人趕緊勸道:“噓——這種皇親貴胄的家事兒,哪是我們這種人好議論的。”
“怕什麽,這麽邪門兒的事兒,京裏都傳開了!”這人嘴上說着不怕,卻還是放低了聲音,“他家那二公子,聽說進惠山游玩時不小心打翻了人家要拿去給山神的貢品,人家氣沖沖地找他理論,他反而打了人一頓,又砸了山神的廟!我在這兒住了這麽久,以前可從沒聽說這惠山的山神如何靈驗。可怪就怪在,第二天夜裏,這二公子正要熄燈睡覺,忽然有個人影一晃,在他背後摸了一把!可無論二公子怎麽回頭,都看不到這個人,那人還一直喊,什麽‘還我貢品、還我貢品’,這二公子當夜就吓病了!”
另外在一邊看攤子的小二聽了,也上來湊熱鬧:“不對不對!我聽說的是啊,那夜二公子正睡着,有個冰涼的手伸進他的被窩裏,當場就把他吓暈了過去!第二天早上起來,下人怎麽敲門叫他都叫不醒,進去一看,他躺在那兒發着高燒,胸口還寫了個歪歪扭扭的‘惠’字,肚子上還畫着山神像咧!哎呦,聽說那畫得真是活靈活現啊,和惠山山神廟裏供的塑像一模一樣呢!”
“總之打那以後,這二公子就一病不起咯。慶王還出了重金,四處找名醫上門醫治,聽說連宮裏的禦醫都去了,可治了四五天都不見起色,現在連王妃都急病了!要我說啊,你可以不信這玩意兒,但舉頭三尺有神明,也不能太放肆了啊!這惠山的山神啊,也是一夜之間就出了名了,好多人連夜為祂修補塑像,現在香火可旺着咧!”
幾個人七嘴八舌的,倒是熱鬧得緊。
李東方在一旁自嘲地笑笑,沉默着吃完了那碗面。
沒過幾日,他就離開了京師,從此以後靠緝拿六扇門榜上兇惡之人過活——畢竟罪狀上只不準他入宮、入仕,但又沒禁止他拿朝廷的賞銀。
尤其是他在西域得了一把烈焰長刀後,更是聲名大噪。那些人說他刀上燃的是地獄焚燒罪人的業火,聽到烈焰刀李東方的名字便畏懼。
而這也是李東方能想到的,對那人最好的報複:活着,而且要活得名揚天下。
在見到屋中來人的真容時,李東方只覺有一盆冰水當頭澆下,整個人都僵住了。
有什麽秘密呼之欲出。
無外乎其他,而是來者和妙生大師的長相實在是太像了。
“您,您是……”
“在下安仲平,在慶王殿下身邊服侍三十二年。我家中還有一位兄長,俗名安伯清,中年時出家,法號:妙生。”
李東方感覺自己的手指已經觸到了真相的窗戶紙上。這明明是他期盼已久的,可如今還幾乎什麽都沒聽到,卻已經讓胸口痛得發緊。
“當我聽說要找我的人是您,我就大概猜到了。而您要問的事,王老爺也通過書信告知于我了。我雖為殿下鞍前馬後效力三十餘年,但在這件事上……”安仲平再對李東方深深一揖,“我能做的,只能把所有的真相講給你聽。”
李東方眼眶酸澀,用力地眨了眨,啞聲問道:“妙生大師可還安好?”
安仲平笑了笑:“家兄原是在京師郊外的光岩寺出家修行,四年前立志踏遍山河大地,參破衆生苦難玄機,如今已飄然不知所蹤了。兄長本就是個超然脫俗的性子,想必現在仍于自在之地,行他向往之事罷。”
四年前,正是搭救自己的那一年……李東方苦笑一聲,怪不得大師會留下“天涯路遠,有緣再會”的書信。
雖然相處時間不久,但李東方知道妙生大師聰慧通透,既然猜到此事極可能涉及皇家秘辛,自然也明白在事情了結後及時抽身的道理。
安仲平回憶道:“當年在北平的王府外,我曾匆匆見過您一面。彼時俠士年幼,老朽也心生憐憫,奈何身在王府任職,心有餘而力不足……四年前,在您受了刑、被逐出宮後,殿下曾予我一道密令,命我私下尋一可靠之人前去查看您是否還能活命。我不明殿下是何用意,思來想去,為求穩妥,只好去京郊求了當時已遁入空門的兄長相助。”
呼之欲出,呼之欲出。
“當時您傷得極重,命懸一線。殿下聽了我的回報後,沉思許久,給了我三粒九死還魂丹,我後來又将此藥悉數交給了兄長。兄長本就精通黃岐之術,視您的病情,将三粒丸藥陸續喂您服下。那九死還魂丹果有奇效,終是救回了您的一條命。”
于是那柄懸在李東方頭頂的利劍終于落了下來,直紮得他胸中情緒翻覆,啞口不能言。
九死還魂丹,幾千金都難買一粒。傳說無論是多重的傷,只要人還有一口氣在,都能用此藥吊回來。
怪不得當初妙生大師能救得自己一條命。
原來要命的屠刀,和救命的靈藥……都是那人給的。
若自己真與那人毫無幹系,那他根本無需如此做。而既然做了,李東方想要的真相自是不言而明——
那人的确是自己的生父。
可那個人眼中看重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身份地位,榮華富貴,愛妻嫡子……只有在這一切都不會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他才會給身為私生子的自己施舍一點憐憫。
李東方心中的苦澀哀戚攪成一團,哽得他五髒六腑都難受起來。
“殿下于我有提攜的大恩,我自是不敢妄議他與您之間的事,今日也只能把所見講與您聽。您若心中有恨,也是人之常情,我不配勸您放下。但殿下的一切罪孽,我都願以自己這條命抵去,以還殿下的恩情。只望您能從此以後就當了結了這段往事,好好珍惜這條來之不易的性命吧……”
李東方幾乎自嘲到笑出聲。
他以為可當做報複的籌碼,原是那人的“恩賜”。
這要如何去恨?
又要讓自己如何去活?
李霧其實疲憊得很。
魚暝鎖的事前前後後折騰了近半個月,尤其是這幾日以來,他一個好覺都沒睡過,換了誰都受不住。
但他就是不肯跑去休息,堅持要守着李東方醒過來。
其他人看他這麽近乎不眠不休地守着都很擔心,別說是本就對他有好感的王克恭,就是不算相熟的陸铮都來勸過他——畢竟魚暝鎖一事和他有着直接關系,李東方和李霧幫他殺了蕭氏兄妹報了仇,他自然是把這二人當做恩人看的。
所有人都說,李東方的傷我們一定盡心竭力照顧,所以你放心去休息,可千萬別再把自己身體熬壞了。到時若是李東方醒了、見到你累病了,他身為朋友心裏也不會好受的。
除了王崇喜。
他不像旁人,只以為李霧是李東方的摯友。他知道二人曾經有過節,也清楚李東方一開始是如何對待李霧的。雖然王崇喜對李東方說不上讨厭,但總是覺着和李霧更意氣相投一些,便多少有些為他鳴不平。
“李小哥,你幹嘛對他這麽上心……雖然最近好一些了,可畢竟他之前總是欺負你,我看着都生氣。加上他現在又昏睡着,你對他多好他都看不見,将來更未必會記着你的照顧了。”
李霧沒有回答他的話,只反問道:“小少爺,你有沒有注意過他用刀?”
“刀?”王崇喜一臉疑惑,“他是刀使得很好,怎麽了?”
“他這人雖然嘴上毒,但除非迫不得已,刀下總是會留情三分。”
王崇喜皺眉思考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我還是沒太懂。”
“刀下留情,便是給人留下了改過的機會,這說明他是個心地很好的人。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假如當時在驿站,他殺了你陳叔的那兩個師侄,那陳叔和你們家之間必定只剩仇恨,再無和解的可能了。”李霧随意攪弄了一下眼前的飯菜,仍然沒什麽吃的胃口,“可能因為過往的經歷,所以讓他習慣了一個人來去,不願意把冷漠的面具卸掉,更不願意輕易相信任何人。他這個人……其實很孤獨的。”
王崇喜撓撓頭:“我好像……明白一些了。”
李霧笑笑。
是了,旁人怕是都很難理解。
恐怕也沒人能再像自己一樣理解李東方了。
因為他們都沒聽過李東方的故事,更沒在那人意識不清的時候聽過他胡亂喊的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