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夏秋之交,據說是今年最強大的一次臺風就要到來,連續幾天的天氣預報都在說它多麽可怕,要人們提前做好防範準備。可它偏偏有個可愛的名字,叫露娜,也不知道專家當初制定命名表時抱有何種心态。
白星馳說:“我覺得我的貓也可以叫這個,很厲害又很萌。”
經過深思熟慮,他到底還是決定給家裏添一個新成員,正巧某個親戚的兒子是獸醫,前段時間撿了只流浪貓,幾乎全身黑,只有四個爪子好似穿了白襪子、白手套。最突出是那雙圓溜溜的眼,也許嘗過太多被抛棄的苦,它望着人,眼神仿佛總帶點揮之不去的憂愁。
“行吧。”滕寧看着他發來的照片,貓是好貓,而且曾經見過,大概是他上回從那個胖子手裏救下來的,送到診所後就沒多管了。誰曾想被白星馳看中,明明是公貓,卻被起了個酸裏酸氣的女孩名字。
對滕寧來說,貓不重要,另一個露娜比較影響他生活。南方城市特別是沿海地區的居民,在一年之中最為警惕的就是臺風,尤其這次的臺風很有可能正面襲擊本地,強度也逐漸增大,有許多事情需要注意。
早上起來,滕寧低頭看到樓下的樹木被加固或者剪掉了多餘的枝葉,挂在高處的廣告牌或以前節日的慶祝橫幅也被一應拆除,有環衛工人正開着機器疏通下水道,這邊地勢有點低,若不這樣很容易大量積水成簡陋的威尼斯。但好就好在,公寓區比較新,風再大也吹不垮。相比之下,一些住在低窪地帶并且房子較老的人,此時已經擔心着是否要離家避難了。
“怕停水停電,還有家裏的食物不夠了,得買多點放着。”他早有盤算,“舅舅,你開車和我一起去吧,不然東西太多很難拿回來。”
往年阿姨出謀獻策,滕寧也勤快幹活,滕暮山基本上只當觀衆,想幫忙也無從下手。這回突然被滕寧詢問,他不帶半點遲疑回道:“可以。”
出門前,滕寧列了份采購清單,內容從食物、飲用水到手電筒等應有盡有,若是讓滕暮山自己弄,肯定嫌麻煩。老實說,滕暮山那些習慣例如不怎麽碰家務很大程度上是被縱容出來的,若要追究責任,滕寧首當其沖,可惜兩人都沒有這個概念,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罷了。
外頭依然悶熱,臺風前一般不下雨,越臨近氣溫越高。幾乎整座城市都在議論這個明目張膽、招搖又開放的怪物,它在浩瀚的海洋中形成,一路翻雲覆雨,令人懷疑那句“蝴蝶扇動翅膀的氣流”的名言是否準确。
天高雲遠,陽光直瀉而下,柏油路似乎被曬得發軟,熱氣蒸蒸而上。車輛行過,原本挺直的行道樹仿佛一夜之間垂頭喪氣,耷拉着葉子,顯露出頹勢。但沒有風,整棵樹像被凝固了一般,紋絲不動,只是偶爾從深處傳出一聲猛烈的蟬鳴,叫得人不安。于是那些憂心忡忡的女人、男人更加匆忙地出入超市,帶走大批可能用上也可能閑置的用品。
幸而滕寧他們來得早,貨架上依然有充足的商品,不至于令人失望。“要買這麽多?”滕暮山除了工作,對其他事情記得不多,心存僥幸地問。
滕寧推着購物車,低聲一樣樣給他解釋用處,并不覺得這個問題很傻。
一拐彎,他們碰上一對年輕的正在争吵的夫夫。矮小些的男人說:“你什麽都不知道!家裏有沒有這個,也不清楚!”另一個男人莫名其妙,不服氣地回道:“多買幾個又不會怎麽樣……”“你還敢說!”“行行行,我閉嘴,都依你好了吧?”“……哼。”
從旁邊經過時,滕寧留心聽了幾句,暗想真不溫柔啊,但感情也真好。
超市裏的廣播正放着對臺風的跟蹤報道,主持人一臉凝重地說它已經離開上一個登陸的城市,朝這邊愈發近了,但威力不見減弱,沒準要升級成“超強臺風”。滕寧彎腰拿起一盒紅蠟燭:“看來很有可能停電,這個臺風來得太兇。”
滕暮山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回到家,滕寧第一時間打開電視,要了解更多相關消息,邊聽邊整理買回來的幾大袋東西。滕暮山收起陽臺上幹透的衣服,将滕寧以前養的幾盆植物搬到裏頭,又從對方手裏接過膠帶,挨個往窗戶貼好“米”字,據說這樣玻璃不容易碎。傍晚時滕寧已經把房間的貴重物品轉移,特別是滕暮山的書與他音樂室裏那些樂器,全部往遠離門窗的地方挪。
這時新聞裏通知自明天起全市停工停課,除了某些特殊行業,普通人員不得随意外出。滕寧剛想詢問滕暮山,卻想起對方的辭職申請好像通過了,昨晚溫和地與電話那端的人聊了很久。每次天災過後,最忙的總是醫護或搶險人員,但滕暮山應該不需要随時在醫院待命。
只有不谙世事的孩子最興奮,滕寧聽見他們在樓宇之間的小花園裏玩耍,笑聲很響亮。
……
一覺醒來,滕寧發現外面久違地下起了雨,看來臺風的影響慢慢來了,他站在窗前,能看到加固過的樹搖搖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
“爸爸,露娜看露娜!”白星馳又在曬貓,指不定是氣場相合,那只流浪貓到他家後迅速安定下來。照片上的它正蹲在窗臺上望着遠方,鼻尖貼着被雨水打濕的玻璃,目光莫名幽靜。
滕寧回複說:“它可能只是在看倒映的你,太蠢了。”
“……”
在玩笑中,臺風來勢洶洶,天色始終昏暗如同夜晚,滕寧幾乎分不清到底是什麽時間了。滕暮山又在寫文章,但書房裏亂糟糟的,他只能拿出紙筆到餐廳,被催促了幾次才慢慢挪開東西。
“吃飯要緊。”滕寧口吻非常嚴肅。
風越來越大,雨越來越猛,中途屋裏的燈“咯噔”一聲滅了,滕寧下意識看外面,果然周圍也是一片黑暗。他趕緊找出先前買的蠟燭,點燃後擺在桌子中央,挨着花瓶,突然營造出了一種正在燭光晚餐的錯覺。
滕暮山沒有這般浪漫,衡量了一下燭光能照明的範圍,意識到待會并不能繼續寫作了。
盡管電沒了,可水還能用,兩人趁早洗了澡,之後便無聊地坐在客廳。偶爾有閃電翻滾在厚重雲層間,照亮了大半邊天空,滕寧掏出手機拍下幾張照片發到朋友圈,頓時多出十來條評論,都在擔心他的安危。只有白星馳不着調地感慨:“愛情來得太快,就像超強臺風,我的露娜,我的露娜!”不了解內情的人還以為他在發瘋。
“一切安好。”滕寧回答,然後單獨批判了一番白星馳,“臺風天不能出門,沒地方打狂犬疫苗。”
也許不能随便沒多久,他耳朵靈光,忽然聽見淅淅瀝瀝的水聲,循着聲音找去,原來是他卧室的窗有些漏水,便連忙找來抹布與水桶,幸好情況不嚴重,整晚應該也接不滿一桶。而滕暮山那邊朝向正好相反,沒受什麽影響,見他過來,對方還多問了一句:“還好?”
滕寧笑了笑:“沒事,就是今晚可能比較難睡着,太吵了。”見滕暮山眉頭微皺,他遲疑片刻,又調侃似的說,“或者我在舅舅房裏打個地鋪?其他地方都堆滿雜物了。”
本以為滕暮山會一口拒絕,然而,對方的回答超出滕寧的預計:“随便。”
按照慣例,入夜後臺風應該漸漸減弱,直到徹底消失,但這次持續許久了,依然顯得非常厲害,風在咆哮,沉重的水滴不斷砸在遮雨棚上。滕寧卻聽不見那些——他睡在幾步之隔的地板上,心跳急促,緊緊盯着床上似乎非常安靜躺着的人。這時候,他想起了過去也有類似的臺風夜,年幼的自己害怕雷鳴,鬧得滕暮山不耐煩地伸手捂住他的耳朵。那雙手很涼,卻給他無比的安全感。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喜歡上這個男人,也許就是許多的片刻,最終彙聚成席卷而來的潮湧,令他戰栗,令他興奮到發狂。
如果按照小說的套路,此刻他應該起身,偷偷要一個親吻。但滕寧不動彈,他嘗夠了自以為是的暗戀,寧願忍耐——不是滕暮山答應的,就毫無意義了,他這麽想着。屋外狂風暴雨,屋內平靜得如同與世隔絕,正好讓滕寧默默地想着先前記在紙上的一小段旋律,忖度該如何将它改得更符合心意。
八月是個炎熱、有臺風的季節,但裏頭有一天是滕暮山的生日,因此滕寧覺得這真是最美好的時候了。他準備了可能送不出去的領帶,也想在那天彈吉他唱一段,就唱那些快要從心底滿溢出來的喜歡,以及難得的接近。
想必滕暮山是不會介意也不可能拒絕,因為他向來對音樂少一根筋,也許根本聽不出當中的感情,只知道滕寧很高興。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呼吸依舊平穩,滕寧被打斷了思緒,才發現已是淩晨。
萬籁俱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