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北方小城市的天似乎總是灰蒙蒙,偶爾雲層散開,透出一抹幽幽的藍,卻不明顯,讓人看着覺得有點冷。高鐵已經像蜘蛛網延伸個遍,只用幾個小時,就可以從家裏到陌生的地方,但滕寧頭一回知道,這裏是滕暮山的老家。
“以前我來過嗎?”他疑心是自己不記得了。
對面的男人毫不猶豫:“沒有。”
果然不是記憶模糊,滕寧靠在窗邊,朝冷清清的天空長吐了一口氣,說:“現在才告訴我……舅舅也一直沒回來。”他扭頭看着滕暮山,那天的疑問仍盤桓在他心頭,此時又多了幾分困惑。
高鐵準點到達,剛好傍晚的餘晖還在,來得及去車站附近的餐廳吃頓飯。滕寧從沒來過這邊,亦步亦趨跟着滕暮山。對方倒沒顯露出什麽懷念的神情,與出差公幹的感覺差不多,在服務員介紹本地特色的時候也沉默聽着。
滕寧很難相信,就是腳下的土地,孕育了他母親和這個男人。其實他不太清楚他們年輕的事情,畢竟他出生在南方,之後被收養也是在周邊城市,讀大學更是如此,不曾踏過那條作為南北分界的長河。
吃完了晚飯,兩人一同步行去預訂的酒店。滕寧多看了兩眼街上的樹,好像是某種松,很耐寒,南方不太常見。才八月上旬,天氣漸漸涼了,放眼望去都不見花,空氣也輕飄飄的幹燥,不像家裏那種沉甸甸含着水汽的感覺。反而有細微煙塵從許多地方緩緩升起,滕暮山咳嗽幾聲,眉頭皺着,擡手稍微捂住了嘴。
酒店應該有許多年歷史了,六七層的樣子,樓頂上的射燈忽明忽暗,也沒見人修理。前臺接待的年輕女孩敲了一會鍵盤,又急忙甩着馬尾去請示領導,之後回來對他們連聲地道歉:“對不起,确實是我們這邊安排出了差錯,請問能換成一間豪華套房嗎?當然也有其他補償……”
滕寧下意識看向身旁的人。
“可以。”滕暮山坦然地接過門卡。
比起普通的商務房,酒店方面作為賠償的豪華套房不僅多了客廳與小餐廳,而且櫃裏擺滿各種酒水,以及倒挂的高腳杯。從陽臺看出去,就是霓虹閃爍的城市,滕寧不由咋舌:“挺熱鬧啊。”
滕暮山太久沒回來,已經不怎麽适應這裏的水土,又舟車勞頓,很快去浴室洗漱了。聽着若有若無的水聲,滕寧有點不自然地坐在足夠兩三個人一起睡的大床邊,自從上初中,他就再也沒和滕暮山同床過,加上後來動了心思,對方更不可能容許。
但這回,滕寧默不作聲地思索了一會,始終猜不透滕暮山的想法。
等他也洗了個暖洋洋的熱水澡出來,天色深得猶如一塊巨大的墨色寶石,那些細碎的星就是折射的光芒。他轉過頭,看到滕暮山占了一半被子,安靜地躺着,似乎熟睡過去了。
“舅舅?”滕寧試探地問了一聲。
“……嗯。”
他将燈光熄滅,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我們好像很久沒這樣——”
滕暮山沒有翻身,只有聲音傳過來:“那時你還小。”
“對啊。”滕寧聞言嘆了口氣,“我也沒和你一起出省,不,我都不知道你在這裏長大。”
“……現在知道了。”沉默一會,滕暮山低聲說。
半晌之後,他感覺窸窸窣窣地有人靠近,沒多久,滕寧的額頭貼在他後背,很輕地蹭了蹭,就再沒其他動作。滕暮山慢吞吞地轉過脖子,只能看到對方的發頂,毫不設防地、充滿安心地挨着他。
一夜無夢。
第二天醒來,滕寧一瞬間恍惚了,慢慢才想起自己是在北方,而旁邊的人已經起來了,正收拾着出門要帶的東西。他随手抓了抓頭發,昨晚竟然睡得那麽熟,真是奇怪的安心:“我們要去哪裏?”
滕暮山沒有正面回答:“地方比較遠,你最好動作快點。”
離開市區,郊外的景色越來越荒涼,或者說人太少了,偶爾路邊有個放着歪歪扭扭招牌的小賣部,門口蹲着一條胖狗。滕寧本以為離首都這麽近的城市,應該更繁華一些,而滕暮山淡淡地解釋道:“越陳舊,就越難抛開界限。”這裏雖然看似發達,但仍保留了一部分過去的觀念、規矩。
出租車停在一幢外牆爬滿植物的樓房前,看起來有些破舊了,滕寧探出頭,最先注意到它的門牌,上面寫着“滕川孤兒院”。然後,他好奇地跟着滕暮山向前,漸漸聽見裏面許多孩子打鬧、玩耍的聲響。
這時,一個年紀不大的矮胖女人邊嚷着什麽邊走出來,突然注意到他倆,停了下來:“哎,誰呀?來做什麽?”
“我是來捐款的。”滕暮山開口了。
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頓時喜笑顏開:“原來是好心人……來,進來坐坐,那些孩子正好上課呢,吵吵鬧鬧的……”
意外地,樓房內裝修得很現代,他們經過幾個像小教室的房間,有好奇的小孩扒着窗戶往走廊看,對滕寧笑了笑。接着就被老師從背後揪着耳朵教訓了:“專心聽課,不要整天東張西望!”滕寧注意到,這裏的孩子大多是Beta,盡管笑嘻嘻的,但眼神裏總有揮之不去的愁苦。
他突然明白了什麽。
“院長年紀大了,耳朵不靈光,你們大點聲說話就好。”女人打開門,将他們帶進去。
思索半晌,老院長才認出滕暮山,或許他更了解這個頻頻出現在捐款單上的名字,而不是真人。他的笑容慈祥得有些虛僞:“都這麽多年……還有個孩子呢?叫滕,滕……”
滕暮山平靜地接下話頭:“滕秋潭,我的姐姐。不過她去世很久了。”
“是了,是了。”老院長眼神迷茫,似乎在回憶,“她學音樂的,很活潑。你現在是醫生?唉,那時候你就不愛說話,也不近人,倒是好心腸。”他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無言的滕寧,“這是?”
“她的兒子。”滕暮山應道,“這次我帶他來看看。”
老院長長籲:“哦……可惜以前的東西都沒留下多少,你們随便逛逛吧。”
直到離開院長室,滕寧大腦仍舊一片空白,剛才的話帶給他太大的震撼——所以他母親和滕暮山都只是孤兒?若是這樣,他與滕暮山就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名義上的舅甥而已。但為什麽,為什麽不坦白呢?
此時他的心情複雜得難以言表,失落、喜悅、憤怒糅雜在一起,好似一團淩亂的線糾纏不休。
滕暮山看了他一眼,理所應當地察覺到了他情緒的波動,卻沒一絲一毫隐瞞了真相的慚愧:“從這個方向看過去,就是我們名字的來由。”但僅僅剩下待開發的空地,原先的建築物早在很久之前就消失了,如今活在詩文裏,成了一片朦胧的煙影。
“是誰給你們起的?”滕寧悶悶地問。
滕暮山放慢了腳步:“你母親。她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不喜歡千篇一律的幸福、感恩,所以十六歲之後,帶着我一起去戶籍處改了。她聽說在別處還有一座閣,有不一樣的風光,就去那裏讀了大學,也生下了你。”
在孤兒院的那段時光稱不上愉快,他們也不算親近,但沒有旁人,所以成了名義上的姐弟。這裏的人習慣性看輕Beta,被丢棄的孩子也大多是這個屬性,連當時照顧他們的阿姨都并非真心對他們好。而新上任的院長更樂意将時間花在與各行各業的“慈善家”交流,年老後能記住滕暮山,更多是因為他多年來堅持捐款。
環境使然,加之滕暮山本就是個冷情的人,做什麽都有限度,因此漸漸形成了有恩必報,無恩則無心的性格。滕秋潭也清楚不能強求太多,而且成年後彼此都太忙,逐漸少了聯系。直到某天,一通來自警方的電話響起——
邊揉眼睛邊抽噎的小滕寧被送到了他身邊。
孤兒院背後挨着一片樹林,風吹過,葉子簌簌地響起來。滕寧的思緒被打斷了,突兀地感到一陣無力,仿佛自己也随之飄搖,找不到落足點。他嗫嚅着:“舅舅……不,你覺得瞞着我,很好嗎?”
“我本來只當你是外甥,說與不說,沒有區別。”滕暮山轉過身,嗓音低沉。
又過了許久,得到課間休息的孩子們像雛鳥飛了出來,一路嘻嘻哈哈,其中一個小男孩扒拉着完手環,一時沒留意,撞到了滕寧的身上。他揉揉鼻子,似乎很疑惑為什麽有個大哥哥呆站在走廊裏,又瞧了瞧表情冷肅的滕暮山,好像被吓着了似的抛開。
滕寧終于清醒了,猛地上前拉住滕暮山的手臂:“那現在呢?”
對方沒有掙脫,略微低頭,語氣比剛才輕柔了些:“……我已經告訴你了。”
當他們走到外面,晚起的太陽向四周撒開弱弱的光,天空仍是灰白色,但比來時明朗了許多。被叮囑過的司機坐在門口石墩上抽煙,然後将煙頭丢到地上,擡腳踩滅那些火星:“要回去啦。”
滕寧撚撚指尖,上面似乎還殘留着布料的柔軟感,整個人顯得格外放松:“去找好吃的,師傅,你推薦一下好不?”
“哈,行啊,我開車三十來年了,最熟這片。”
“太好了,我還是第一次來這邊呢!”
滕暮山任由他們聊得熱烈,撫平袖子上被緊緊抓住後留下的皺褶,嘴角不自覺勾了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滕舅舅有無數種方法坦白,卻選擇了最麻煩的一種哈哈哈哈哈哈
所謂表面鎮定,內心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