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宿命之歌
宿命之歌
宋見秋很快發現,沈未明其實是不常表演的,這與她的第一印象相悖。
她以為這是個在琴技上過分驕傲又對社會規律了解淺薄的人,現在看來,這兩件事她都判斷錯了。除了那一次為宋見秋表演的獨奏之外,沈未明幾乎沒上過臺。宋見秋很不理解這件事,明明這人在舞臺上那樣享受,明明能夠那麽自如、那麽游刃有餘地操控音樂,為什麽不去表演呢?為什麽不站到臺上?
兼具熱愛與驕傲,又總是把貝斯手的身份隐藏到酒吧老板身後,她很好奇,沈未明和她的琴之間是什麽關系呢?
她想不明白。
和宋見秋對坐着的時候,沈未明要待得更踏實一點。她覺得這多少有點慣性在的,自從開業起這個吧臺旁就坐着宋見秋,才會讓自己如此在乎她的到來。
周四,宋見秋來得比平時早一些,沈未明感覺她時不時地捏一捏肩頸,宋見秋從前有這個習慣嗎?她不記得了。
這一天來了個新的服務生,她叫琳賽,是個中國和加拿大的混血兒,她因為自身生活經歷的緣故對酒水本來就有一定的了解,可謂是具有天然的優勢。她帶着那種燦爛的笑容在店裏來回奔波,點單井井有條,待客分寸得當,沈未明把很多細節都看在眼裏,心想總算找到一個靠譜點的。
駐唱歌手今天唱的全是抒情歌,聽久了未免覺得有些枯燥,宋見秋扶着脖子轉了轉腦袋,沈未明問到:“脖子不舒服嗎?”
“主要是肩膀,酸疼酸疼的,”宋見秋的脖子響了幾聲,她放下手來,“身體機能下降得很厲害啊,果然是歲月不饒人。”
沈未明順着她說到:“可你看着也不是很大的樣子。”
宋見秋苦笑道:“的确也還好,比沈老板大三四歲而已。”
肩膀疼其實是職業的緣故,同事們都說一過三十就明顯感覺到退化,“歲月不饒人”就挂在嘴邊,不過竟然在這裏也提起來了。
沈未明終于得知了她的年齡,三十歲露頭而已,還好還好,她們也還勉強算是同齡人。
這時候,一段不屬于流行樂的樂曲突然響起,聽起來像是手機鈴聲的樣子。她們兩人都說不是自己的手機,最終找了半天發現是琳賽放在這邊的手機。沈未明招呼她把手機拿走了,然後自顧自歪着腦袋沉默。
宋見秋看她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不禁問到:“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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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沈未明回過神來,“沒,覺得還挺好聽的。”
所以再從腦子裏調出來聽一聽,她真的覺得不錯,心說一會兒去問問琳賽是什麽曲子。
“她的鈴聲嗎?”宋見秋問到。
“嗯。”
“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
好像是杜普雷的版本,時間太短了,她對此沒有十成把握,因此沒有繼續補充。
“啊?”沈未明相當吃驚,她毫不掩飾自己眼神裏的驚訝,“真的嗎?”
宋見秋擡擡眉頭,無所謂道:“不信你查一查。”
沈未明也不覺得她會在這種事上騙人,準确來說宋見秋似乎是個根本懶得騙人的人,可是只聽了短短一分鐘就判斷出這是哪個樂曲了嗎?她記得交響樂都很長吧。她疑惑道:“你喜歡聽交響樂嗎?”
“嗯,很喜歡。”
好吧,沈未明點點頭,可能就是太喜歡了——原來她喜歡聽交響樂。
這個話題就此告一段落,她們又陷入無言。沉默在她們之間比交流還要常見。沈未明從來都是秉承着盡量不要冷場的原則,可唯獨在宋見秋這裏,她沒有用盡渾身解數尋找話題。她覺得她們之間就算陷入無言也完全不會尴尬,宋見秋的無言更像一種享受沉默,而不是找不到話說。
沈未明在很多個這種時刻裏觀察着宋見秋,說實話,這人坐姿之端正總讓人覺得和酒吧格格不入。這種端正倒不是指昂首挺胸,而是很正,讓人感覺她中軸線上的骨頭都很整齊地排成一條線,整個人帶着一種自然而然的延伸感,像高聳的樹木一樣。
很漂亮的坐姿,沈未明總是忍不住感慨,她想要效仿的時候卻發覺這樣坐相當累,坐一會兒就僵硬起來。
果然是大家閨秀的模樣啊,她想,之前的言論如今倒是想出了佐證。
宋見秋來得早走得也早,她走了之後沈未明才搜了搜“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果然有半個小時之長,她把手機舉在耳邊聽,三分鐘左右的時候,那段鈴聲響了起來。
很讓人震撼的美,她反複把進度條拉回去,短短的幾分鐘裏她無數次心潮澎湃,痛飲音樂的時候,似乎血液的流速都會因此改變。
聽下去,好像宋見秋仍在陪她一樣。
“嘿!”
喬銀叫她的聲音讓她回神了,她按下暫停鍵,擡頭看向那人:“怎麽了?”
“叫你幾聲了也不答應,聽什麽呢?”
“沒什麽,”沈未明露出抱歉的表情來,“太專注了,真沒聽到。”
“我明天估計得晚點過來,要不然給我按請假處理吧。”
“晚多久?”
店裏的規定是遲到超過一小時要扣工資。
“就是不确定才說按請假的,”喬銀無奈地聳聳肩,“朋友叫我去幫忙敲鼓,音樂節嘛,就算說是六點結束,真回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好吧,”沈未明不再過問,只是發愁道,“又得我上陣了啊。”
喬銀忍不住笑她:“不是都好好學過了——再說哪有酒吧老板這麽讨厭調酒的。”
“讨厭倒也稱不上……”
“喂,問你,你和那位宋見秋是朋友?”
沈未明不知該如何作答,她揉了揉眉毛:“算吧,能聊上兩句的都算是朋友?”
雖然是問句,但更像是一種陳述。不過她心裏可不覺得她和宋見秋只是能聊上兩句的人,宋見秋賞識她——作為貝斯手的她。雖然她們沒聊過這些,但她能感受到,音樂是她對宋見秋而言一切特殊性的源頭。
“真不愧是你啊,”喬銀順手把桌面擦幹淨,“她看着很不好相處的樣子。”
“是嗎?”沈未明引導她繼續說下去。
“是啊,她反正就坐在這,算起來我和她待在一起的時間和你沒什麽差別吧——甚至比你還長,你有時候還不來店裏。就算這樣也完全沒覺得和她能聊兩句。”
“是你太冷酷了吧,總是這麽不可一世的。”沈未明打趣道。
雖然這麽回話,但她其實已經理解了喬銀的意思,這還是她第一次從旁人嘴裏聽到有關宋見秋的評價,這和她之前的預料還算一致。
“感覺她不會搭理任何事。”喬銀沒管沈未明的調侃。
沈未明忽然想到她們相遇的那個雨夜,那時候竟然答應捎自己一段啊……現在想來還真是撞了運氣。
“她真的超冷漠,”喬銀似乎回想起了什麽尴尬片段,自顧自搖了搖頭,“本來以為這樣的人永遠不會出現在酒吧裏。”
“你不喜歡她?”沈未明本來是抱着輕松的心态,聞言卻有些認真了。
“啊?”喬銀否認道,“不至于,人家可是顧客,而且粘性這麽大,我哪裏到不喜歡的程度。”
只是提到了聊兩句而已,宋見秋平時安安靜靜地坐着,真有交流也相當禮貌,除了讓人覺得被拒之千裏了以外,其實還挺讓人喜歡的。
“很有氣質啊,”她又突然感慨道,“像大學教語文的老師,都說大學老師很輕松又有錢,她八成真的是。”
沈未明對大學裏有沒有語文這門課表示存疑,她又莫名地不願承認自己連那人是什麽職業都不知道,于是就此岔開話題。
“不說這個——你覺得琳賽如何?”
喬銀可謂是相當滿意這個服務生,說起這個來她的眼睛甚至都亮了幾分。她就琳賽如何出色而大聊特聊,話題就此轉移到這位服務生身上了。
沈未明突然萌生了想去聽一場交響樂的沖動,她曾經的二十年全用來和貝斯作伴,對于交響樂可謂是知之甚少。
音樂的靈感可以來自于所有事物,只是另一種成熟而偉大的音樂形式可能更容易讓她有靈感迸發的感覺,又或者只是單純去享受,又或者是想邀請宋見秋……
總之買了兩張票,月山交響樂團2012年音樂季的開幕,她覺得很幸運,竟然趕上了開幕啊。
宋見秋帶着一個女孩走進酒吧的時候,喬銀着實吃了一驚。
酒吧這種地方,用聲色迷離來形容總是要比綠色健康更合适。宋見秋自己出現在這已經足夠格格不入,這回竟然還帶了小孩——未成年真的能進酒吧嗎?!
“你好。”宋見秋一如往常地和她打招呼,然後小女孩也跟着問好。宋佘忻乖乖地在姑姑身邊坐下,雖說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卻也不只顧着到處張望,而是安靜地看着牆上的價目表。
“來啦,”喬銀也回以慣例的友好招待,猶豫片刻又補充道,“宋小姐,今天水——沈老板不在。”
“哦?”宋見秋心裏閃過一絲遺憾,随即問到,“那表演還會有嗎?”
“表演倒是會有,”喬銀看了看表,“再有半個小時吧。”
她印象裏未成年人是不能進酒吧的,當時酒吧搬遷,選的第一個地方就因為和一個中學離得很近而不得不放棄了。但是該怎麽告訴這人呢?
“嗯……特意來看表演嗎?”她拐着彎問到。
“算是吧。”宋見秋答。
……
還真是沒什麽用的對話呢。
喬銀試圖尋求幫助,可是萬來正在後面屋裏和今晚要來的樂隊打電話,感覺琳賽也幫不上什麽忙。
随便吧,沈未明不在她就得看好這間酒吧,如果被人發現拿去舉報了,還真說不清楚。想到這裏,她認真道:“宋小姐,你看我們這地方又是酒又是地下音樂的,未成年人——”
“咦?小朋友也來了啊。”
很意外地,沈未明的聲音傳來,下一秒,她笑呵呵地出現在三人的視野中。
喬銀看着她,努力用眼神傳達着意思。沈未明沖她微微點頭,表示自己對局勢有所了解。
“阿姨好。”宋見秋還未囑咐,小忻就主動問了好。
沈未明笑得很讓人覺得親近,她的目光在宋見秋臉上徘徊了一下,繼而看向小忻:“還沒問過,小忻今年幾歲了?”
“12歲。”宋佘忻回答到。
“那應該是初中?還要六年才熬出頭啊。”
話說到這裏,宋見秋突然頓悟,她看向喬銀,後者的糾結已經完全寫在臉上,證明了她的猜測。
宋佘忻還和沈未明聊着天,她自然是感覺不到什麽。可宋見秋心裏已經水落石出,她一下覺得有些尴尬。因為自己常常光顧,而且從未飲酒,便自顧自抹去了這裏“酒吧”的屬性。小忻說想來,她也只考慮了音樂什麽的——現在回想,只覺得自己竟如此粗心,忽略了這麽重要的因素。
她努力想着脫身之計,最終也沒想到什麽很好的辦法,于是打斷了“相談甚歡”的侄女和沈老板:“沈老板,家裏突然有點事,我們就先回一下。”
“啊,好。”喬銀立即小聲回應了一句。
這話說得相當突然,但沈未明對此心知肚明,她看了一眼小忻,後者十分不解地看着自己姑姑。
沈未明順着宋見秋說到:“那今天就先這樣,正巧晚上的樂隊說來不了了,你們也不算太遺憾。”
她沒撒謊,樂隊的吉他手臨時有事,實在脫不開身,只好和這邊說以後再來。
總之,宋佘忻就這樣被稀裏糊塗地帶出來了,她簡直有種被詐騙了的感覺,整個人充滿着一種一戳就破的委屈,誰知剛要鬧脾氣,宋見秋便把手機屏幕轉向了她。
“根據《xxxxxxxxxxxxxx》第五十八條規定,……,營業性歌舞娛樂場所、酒吧、互聯網上網服務營業場所等不适宜未成年人活動場所的經營者,不得允許未成年人進入。”
宋佘忻草草一看就大概明白了,也順便明白了剛才沈老板問她年紀的意圖。她頗為幽怨地看着宋見秋,後者也是十分遺憾地看着她。
“沒辦法喽。”宋見秋關掉手機放進包裏。
宋佘忻還是很委屈:“可你都答應我了。”
她可是也期待了好久,只不過一直在強裝鎮定罷了,早知道剛才應該不裝,狠狠看個夠才對。
“那我向你道歉,是我考慮不周。”
宋佘忻不說話,宋見秋想了想說:“這樣吧,十月中旬京都的那場舞劇我帶你去看,行嗎?”
“真的?”宋佘忻臉上的難過一掃而空,“你陪我去嗎?”
“真的。”
“好诶!”宋佘忻剛才的情緒全無,一下子跳着慶祝起來,“雲雀!雲雀!樊明岚!樊明岚!□□如!□□如!”
她如數家珍地說着這些,蹦蹦噠噠地往前走,這會兒倒也不顧什麽成熟氣質了。宋見秋跟不上,卻也不叫住她,她喜歡看小忻這樣自由自在的樣子。她注定窮極一生也無法追求的東西,她希望小忻能緊緊地攥在手裏。
“宋見秋!”
還沒走出去幾米,身後又一次傳來意料之外的、沈未明的聲音。
宋見秋猛地頓住,她的名字曾被人以這樣的聲音叫過嗎?她轉過身去,沈未明正站在臺階上。
叫住了,沈未明朝她走過來,視野裏宋見秋的面容逐漸拉近,她享受着當下這份說不清的悸動,卻不禁在心裏嘲笑自己的小題大做。
“我落下什麽了嗎?”宋見秋問到。
“沒,”沈未明搖搖頭,笑着說,“剛才忘記送送你了,只是想說歡迎下次光臨。”
看進她的笑眼裏去,宋見秋有一種別樣的感覺。永遠理智的那個她代勞操控身體,點頭,然後說“好的”。可實際上,直到再次牽上小忻的手,她還仍然處在一種混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