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鵝
天鵝
“能邀請你去聽一場音樂會嗎?”
縱然已經練習了很多遍,沈未明還是沒能發出這樣坦坦蕩蕩的邀約。音樂會表演的一周前,她向宋見秋提出了這件事。
“說起來,你知道我們市交響樂團下周有個表演嗎?”她說得很流利,顯然也是提前練過。
宋見秋聞言有些驚訝:“知道。不過沈老板也開始聽交響樂了嗎?”
沈未明不知道該回什麽好,嗯了幾聲敷衍過去,趕緊進入了下一個流程:“我有個朋友是投資方,他給了我兩張不錯的票……就想着正好邀請你一起。”
她删掉了一句話,本來計劃再說一句“喬銀恰巧有事”。
“原來如此。”宋見秋不禁感慨她人脈網的強大,可這個邀約對她而言……
“抱歉啊,我那天有工作。”
沈未明的心頓時一沉,只用一句話就荒廢了很多期待啊。她看着宋見秋,對方雖然說着抱歉,卻全然不是抱歉的表情。可她已無心去想這些,第一次邀約就這樣碰壁,她一下子陷入一種沮喪中。
“不過肯定是一場很好的表演——沈老板從前聽過交響樂嗎?”
談及交響樂宋見秋似乎健談一些,沿着這個話題聊下去,可是很久之後沈未明還是很遺憾。好像本來已經抓住了什麽卻一下又失去了,但她很清楚,其實連抓住也不曾有過。
既然是工作的話,想必也是沒有辦法的吧。她這樣寬慰自己。
收拾垃圾的時候,萬來聊起店裏的營業情況:“老板,今天我看也都是熟面孔。”
酒吧已經開業一段時間了,大的優惠活動都接連結束,請的樂隊也沒有前幾個那樣出名,就自然而然陷入了新顧客減少的局面。
沈未明按了按眉頭:“果然,又要開始打廣告了——不想寫文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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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已經預料到這個狀況,周期就是如此,接下來也該進入下一個階段了。她已經聯系了上次的工廠印刷帶有廣告的扇子,也早已潛入附近大學的貼吧,随時準備在廣告上“軟硬兼施”。這些策略過早地開始很容易引起人們的反感,等到有一定的群衆基礎時使用才最有效。
“你怎麽什麽都很煩的樣子,”喬銀調侃道,“調酒也煩,見供應商也煩,打廣告也煩。”
沈未明辯解道:“怎麽可能不煩啊,工作就沒有輕松的。”
“贊同。”萬來跟了一句。
“哦,你很不想工作?”沈未明轉而看向萬來,後者連連擺手,逃也似得進了裏面的屋子。
沈未明被她的反應逗笑了,而後繼續道:“但是幸好生活也不只是工作,做好分內的事就可以盡情生活——所以說煩并快樂着吧。”
盡情生活……
喬銀看着眼前的人,從什麽時候開始呢,這個人再也不把引以為傲的東西挂在嘴邊,而是找別的詞彙代替。這樣的她真的盡情了嗎?
“對了,”沈未明故作不經意地問到,“今天和她聊上兩句了嗎?”
她似乎只是好奇,可她明白自己是在“套話”,想聽到更多和那人相關的事情,竟然已經迫切到這種程度。
喬銀挑眉看她一眼:“你別說,今天還真聊了——還是關于你。”
“哦?”這倒是意想不到的收獲了,沈未明努力壓制着自己心情的波動,淡定詢問。
“她問我你是怎麽學的貝斯,還問你平時都幹什麽,有沒有什麽表演。”
沈未明聽得很開心,她呆呆地聽呆呆地笑:“就這些?”
“就這些。”
“那你是怎麽答的?”
“我說你是從前跟着工作室學的,平時就忙酒吧的事,不怎麽表演。”
可以說是很準确了,沈未明也很想讓那人以為她是總是有各種表演的樂手,可事實的确如此。
“然後她又說什麽了嗎?”她抱着些希望問到。
喬銀的目光變得有些認真,她低頭看進沈未明的眼中:“她說你不該埋沒在這種地方——沈未明,我現在覺得她至少很有眼光。”
不該埋沒在這種地方,是啊,怎麽就走到今天這種地步了呢……
沈未明被她看得有些發愣,她不知道宋見秋竟然也會做出這樣的評價,她感覺到一種久違的肯定和信任。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對那人有了這樣的相信。
喬銀不再說什麽了,沈未明也只剩下沉默,她們似乎很需要把這個話題掩蓋過去,喬銀深吸了一口氣道:“中秋節快到了,準備搞什麽活動?”
相識,已經一個月之久。
最終還是和喬銀來了,所幸酒吧下午六點才開始營業,看完再回去也來得及。沈未明隐瞞了買兩張票的原因,用同一個謊言來搪塞喬銀。
“我去,你還有這麽牛的朋友?”喬銀對她的話很是吃驚,“誰混得這麽好啊?”
她們一起從一個行業到另一個行業,共同走過很多年,交友圈幾乎是重合的。
“這個你不認識。”
“好吧。”喬銀不再問了。
她們進去的時候,樂手們正在調整着樂器。觀衆席逐漸坐滿,沒有人吵鬧喧嘩,大家都很安靜地等待着調音的過程。
為什麽到了臺上再調音呢?她猜測可能那些樂器對環境要求比較高,改變環境就要随之調試。沈未明看着臺上那一個個身影——彎着腰的、低頭的、側坐的、已經坐好等待別人的——明亮的燈光下,那些樂器顯得高貴而莊嚴。
那會是怎樣的靈魂?
莫約十分鐘後,音樂會算是正式開場了。指揮站在比別人高一點的位置,指揮棒揮舞的前幾秒裏仍然沒有任何聲音,沈未明才剛剛有些疑惑,下一刻飽滿的弦樂響起,沈未明一瞬間感覺自己的心被提起來。
她不自覺閉上雙眼,悠揚的琴音不斷被豐富着,似乎有管樂,似乎還有鼓聲。充滿層次感的偉大樂章把整個音樂廳包圍起來,那聲音帶給了她一種從未有過的震撼,豐厚的樂曲像是一只巨人的手,她的心就在這雙手裏不斷膨脹。
現場聽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她總是能在音樂中感到動容,如今更是如此,不知道創作背景,卻已經為之折服。
小提琴的音調越來越高,聲音也是越來越急促,匆匆匆匆,人們在不斷攀升的音階中屏息。終于,在胸腔幾乎要炸裂的時候,一聲更為厚重的弦聲注入進來,緩慢的長音像是一只讓世界保持緘默的手,而後,一種更為沉重、更富情緒的聲音主導了人們的情緒。
大提琴獨奏,那是一種氣勢恢宏的悲怆,似水般流動的抒情讓人完全沉浸其中。在大提琴書寫的詩歌裏,其他樂器時不時為之作配,好像一位年邁者落下的重重腳步。
很快,大提琴的聲音開始變得更強更高,低沉的音色讓它即使節奏變快也不失一種端莊。
沈未明緊皺的眉頭随之不斷顫動,她仿佛看到一位自持者的歇斯底裏,還有熊熊的火焰,還有潮水,悲傷如潮水般席卷而來,帶着恢弘的氣勢淹沒了整個殿堂。
這是用生命在演奏。
她突然很想要看看這是一件怎樣的畫面,她睜開雙眼,視野深處的一團亮光在淚水中逐漸清晰。她找到大提琴的族群,只有最前面的那個人揮着手臂。
那人微低着頭,身體随着音樂俯仰,似乎要把全部的靈魂與懷抱着的大提琴融合。那該是怎樣的如癡如醉,沈未明注視着那個人,她仰視、敬佩,或許還有羨慕。在某一個慢慢變小直至離開的長音之後,那人随着右手提弓的動作緩緩擡起頭來——
模糊地看到她的面容,沈未明呆立在這一刻。
她好像又一次從現實中抽離出來,漆黑的空地上,聚光燈落在那人身上,大提琴靠在她懷裏,原來這一幕才是完整的她。沈未明的心緒仿佛在這裏被抽空了,她只剩下一個軀殼,不需要耳朵,樂曲随着那琴弓的動作流淌進她的身體。
大提琴的靈魂,宋見秋的生命,她的感知裏只剩這兩件事。
“宋……”喬銀也反應過來,驚訝讓她長大了嘴巴,她捂着嘴看向身旁的人,“你知道那是她嗎?”
沈未明的淚水止不住地掉,她無暇回答同伴,只能不住地搖頭。
她不知道啊,她不知道那是宋見秋,她不知道。
喬銀沒再出聲,她再一次回歸到宋見秋的世界裏去。
沈未明總是想不到該如何形容宋見秋,聽過了大提琴的聲音之後,她終于明白,那就是宋見秋的延伸。
她們同樣冷峻,同樣端莊,就連宋見秋謝幕時如同天鵝一般孤傲的身姿,也和大提琴那樣相似。
這晚她如同反刍一樣回想了很多東西,宋見秋從什麽時候開始露出線索給她呢?原來恰好有工作不能赴約是這個意思,肩膀疼是因為長時間的練習嗎?e小調大提琴協奏曲?坐姿端正也是需要拉琴才保持的習慣嗎?因為同為樂手所以真的想聽……對了,那個雨夜!允許自己同撐一把傘,甚至在最後還要把傘留給她,原來是出于對琴的憐憫。
還有她們的契合,是因為同為樂手嗎?
她發覺自己對宋見秋從未有真正的了解,她們或許已經聊過很多事,可宋見秋對她自己的事的确不曾談起。是什麽鑄就了她的性格呢?沈未明不禁想起自己來,她的生命中所發生的種種事件翻書一樣回溯,是這些共同鑄造了她。那宋見秋呢?她的生命裏有過什麽時間節點?她可曾在哪一刻愛上這個世界、可曾在哪一刻痛恨命運的不公?
還有音樂,作為大提琴家的宋見秋,究竟是如何看待搖滾樂的呢?
她不斷回味着宋見秋說有工作無法赴約時的表情,是啊,那根本不是抱歉,那是一種期待,期待她們在音樂廳裏不期而遇。
沈未明覺得,這是宋見秋為她敞開的第一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