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步之遙
一步之遙
卷簾門完全降下來的時間是四十秒,使用者最好等它降下來再離開。沈未明焦灼地站在門外,已經接近零點了,夜晚沉甸甸地壓在她心裏。
但是,與其說是等待卷簾門,不如說是她急切地想要抓住一個機會思考一下。她幾乎篤定宋見秋會給她一個機會解釋,但她要袒露到什麽程度?她的愛意要講嗎?
她不知道。
的确有一部分沈未明是個成熟的商人,謹慎,精确,敏銳,但她這晚是沒有這些的,在宋見秋面前,她更多展現出的,其實是自己不為人知的性格:不是貝斯手也不是商人。
機器嗡嗡地運作起來,卷簾門只放下來一條白邊,她便拔腿而去。沒時間了,就算她什麽也想不出來,她沒時間再想了。
她一直跑,把帆布包的三分之一紮起來握在手裏好讓酒瓶減少碰撞。她對眼前的夜幕望眼欲穿,只期待那道身影。
跑進那棟樓時,她已經累得氣喘籲籲,雙腿都有些發軟。好像上天終于賜給她一點幸運,她聽到頭頂傳來熟悉的“到”。
是宋見秋叫聲控燈的聲音。
她不敢大聲叫住她,這棟房子隔音似乎不太好,她擔心宋見秋會因此遭人閑話。于是她大口喘氣,開啓了又一次沖刺,她邁開步子向上追,終于在三樓和四樓的兩個樓梯交叉處,讓宋見秋看到了她。
她喘得說不出話來,還一直咳嗽不停,只能狼狽地扶着樓梯扶手。
宋見秋完全沒想到這人會追過來。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麽心情,但她竟然停下來了。她沒什麽感情地站在原地,垂目,看着另一邊樓梯上正努力平複呼吸的人。
咳嗽聲沒能讓聲控燈繼續亮起來,樓道裏只剩下一點點外面的燈光。不知道過了多久,沈未明恢複了直立,但仍然握着樓梯扶手。她靜靜地仰視,實際上,她看不清宋見秋的眼睛,也不知道當下她有幾成把握。
試一試吧,失敗了再說……
她松開扶手,開始上樓了。黑暗裏,宋見秋也不再靜止,在她們已經站在同一邊樓梯上時,她也重新開始上樓。
她們無言地走着,一前一後。無言地,沈未明再一次坐在了宋見秋的客廳裏,再一次把不同的酒一個個碼到茶幾上。
宋見秋盯着那些酒看。
“不會喝醉的,”沈未明的聲音裏沒有往日開玩笑的感覺,而是充滿了認真,“我其實很少喝醉,之前那次,是因為本身就想放自己喝醉。”
宋見秋開口說了另一件事:“所以呢,為什麽找過來?”
把自己累成這個樣子,又一次狼狽不堪,在樓梯間擡頭的那一眼露出無盡的誠懇……
明明都想好了再也不見,卻又被這些搞得心軟,最終對坐在這裏。宋見秋很少有心亂如麻的時候,細細想來,在認識沈未明之後,這種感覺時常湧現。
總是覺得不知道該做什麽,對沈未明的話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對邀約不知該如何,對伸向她的手不知該如何。人之所以舉棋不定,是因為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不知不覺,她其實也變得沒那麽堅定了,可她仍然不願面對。
“因為要解釋。”沈未明說。
“不需要和我解釋,不必——”
“需要,”沈未明目光堅定地看着她,“需要。你肯定是誤會了什麽,既然這樣,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事就是解除這個誤會。”
說完,她在心裏想,這和告白有什麽區別?
她看着宋見秋,竟有些忐忑了。今晚她的确做好了坦白的準備,宋見秋的任何一個回應都很重要。
“好,那你說吧。”
宋見秋說完便不再看她,而是看向那些酒,然後挑了一瓶出來。沈未明的目光跟着那瓶酒升上去,宋見秋的手已經放在瓶口,迎上她的目光:“可以嗎?”
“啊,可以,”沈未明點點頭,“随便選。”
宋見秋打開酒的過程中,沈未明開口了。
“她的确是我的前任,我也只有過這麽一個戀人。之所以不敢告訴你,是擔心你會因此有所芥蒂。”
“為什麽會有芥蒂?”宋見秋反問。
“因為……”沈未明停住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說。
半晌,宋見秋失笑:“我還沒有那麽自信。”
她倒是真懂得了沈未明停頓。
沈未明心裏升起一股悲涼,她希望宋見秋至少有一刻是往那裏想的,或者說,至少有一刻懷有這種“自信”,目前來看或許真的沒有。
“好吧。”她回以不知名的淺笑,而後繼續說了。
二十歲那年,她遇到了陸笙。那時她們的樂隊已經組建了一段時間,正逢生活艱難的時候。
陸笙是一個作家,那時也是籍籍無名,她們在機緣巧合下相識,又在所有人的祝福下走在一起了。雖然生活到處充滿着泥濘,但她們互相攙扶着挺了過來。
“我寫的歌,大部分歌詞都有她幫忙,那段時間家裏不是書稿就是譜子。之前說一直在訂《讀者》,是因為……”
沈未明不自覺說到一些很日常的事,權當是笑料,她對上宋見秋的眼睛,卻發覺對方根本沒在笑,反而有一種異常的冷淡。
她不敢說了,她害怕說得太久自己會被趕出去,故事直接跳到結局。
陸笙的某些朋友帶她踏入歧途,沈未明發現的時候,她已經幹了一個多月。
“我們為此吵了很多架,我給了她很多次機會,後來她說她真的改了,我也真的沒再見過她和那些人交流。她的事業當時還算有點起色,我以為我們終于等到了……”
再見面時已經是法庭,再見面已是隔着一層玻璃。那時她提了分手,說自己一定可以忘記這種人,醉酒了卻抱着喬銀說想要等她出來。
宋見秋蹙起眉來。
“不不不,我現在早就放下了,因為真的已經很久了。”
“說完了嗎?”
沈未明盯了她一會兒,然後直起身子向她,卻只是張了張嘴便縮回去。不合适,這不是一個合适說其實喜歡你的瞬間。
她閉上嘴巴安靜地坐着,看着眼前的人——這樣近,只有一米之隔,明明已經這麽近。想到自己不能擁有,或者也許竟可以擁有,她的心都會随之抽痛。
她在宋見秋的等待中點頭了:“說完了。”
然後陷入沉默。
“不,沒有,沒說完,”她突然又後悔,開口的前一刻她都不知道自己會說成什麽樣子,但她還是開口了,“你生氣了是嗎?在酒吧走的時候。你走的時候我真的很慌,我想追上去但被拉住了——不是,其實她拉不住我,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追上你,追上又該說什麽?”
她的語氣完全變了,不再是剛才帶着嘆息的陳述,而是一種正在進行的、只為當下而生的懇切。
她逐字逐句說着“你”,宋見秋有一種忽然被拉入無人之境的感覺。她不在客廳裏了,桌上的酒也不複存在,她好像完全打開自己,只剩肉身,漂浮在空中。沈未明的每句話都像是水滴穿透她,她莫名地不敢往下聽,卻又期待着後續。
“我不在乎她,宋見秋,你走了之後我就只在乎你,我——”
她頓住了,因為宋見秋的眼睛。
恐懼和期待為什麽會同時出現在一個人的眼中?期待的話,是在期待什麽?
她想到自己已經揣摩了無數次的東西,宋見秋,作為人類而先不考慮絕症患者,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否也需要一個人堅定的選擇呢?是否也需要這份力量?
孤獨的長夜不會因為各種殷切的希望帶來黎明,而是需要黎明真正向她走來。
可她還是不敢邁出那一步,宋見秋離開時的決絕讓她後怕。
“總之,希望我的解釋能讓你滿意。”
宋見秋不回應她,因為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所想。她不知道怎麽算是滿意,現在對眼前的人已經沒有氣憤,做了這樣的減法,才發覺剛才竟然是氣憤的。
在她的沉默中沈未明知道,至少這份解釋是過關了的。
她舉起酒杯來,湊過去和宋見秋桌子上的酒碰了碰:“雖然一直沒說過,但這段時間你陪我過來,我真的很感謝。”
宋見秋看着她仰起頭喝酒,然後自己也拿起酒來作陪。她接受了,從接受更深的感情退到僅僅接受感謝。
喝酒的時候睜着眼,随之看到天花板上的花紋,宋見秋有一種大腦充血的感覺。從前也喝酒,但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
重新平視沈未明時,臉頰好像還熱熱的。
“但你們接吻了是嗎?”
好像剛才所有的沉默都是這句話的鋪墊,她像一道煞亮的月光,把朦朦胧的黑夜不由分說地穿透了。
沈未明愣住了,她沒有立即回答,宋見秋的目光蒙上一層陰翳。
“不是,等等——”沈未明打了一個激靈,她很激動地把手擡起來,手裏的啤酒險些灑出來,“你聽我說,她可能确實、确實想要做什麽,但我後退了。”
她站起來演示:“後退到這麽遠!”
她很慌亂,無比慌亂,可宋見秋還是沒什麽表情。她不知道,那是宋見秋在忍着笑意。
“你相信我——你是不是看到什麽了?你一直在外面看着嗎?”
沈未明無意識的辯駁反而讓宋見秋變成不知所措的那個人了,宋見秋接不住這個問題,移開視線幹咳了兩聲。
“随便看了一眼,剛好看到那個人彎腰……”
“然後呢?”
“然後我就走了。”
沈未明似乎發覺了什麽,她安靜下來,慢慢坐回宋見秋對面:“所以你不希望我們——”
“不。”宋見秋矢口否認,卻只說了個“不”字,她也在大腦中搜尋着這份原因,片刻過後,她想到了。
“戀人,或者愛情,我其實并不能信服。”
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無論是客觀上還是主觀上,總之結果如此了,她變成現在的宋見秋。
沈未明不能不問,什麽也不問,她只會悔恨這個夜晚:“原因呢?”
因為被過度縱容,在宋見秋面前,已經可以坦然地索要原因。
“我的父親,曾經是某個礦場的老板。那個礦場有過很多年的輝煌,現在早已被別人收購了。他說那是因為我母親的離開,說我母親的離開讓他一蹶不振。我不明白,一個那樣成功的人竟然會被所謂愛情蒙蔽,變得失去理智。”
褪去所有不重要的東西,理智才是每個人最應該引以為傲的。
“小忻的爸爸,口口聲聲說愛情的偉大,愛情的高貴,寫詩、寫散文。如今算什麽呢?妻離子散嗎?”
她從不否認曾經兄嫂的愛情,正是因為如此,正是因為她知道那愛情并不虛假,才會對他們如今的結局如此感嘆,對愛情如此鄙夷。
“所以你說,愛情算什麽呢?全憑感情締結交付一生的紐帶,甚至為此抛下自己的理智,但感情本身就是會變的。父母會變得不在意孩子,孩子會變得忽視了父母,血親尚且如此,何況其他呢?”
沈未明有種被巨大陰影壓過來的感覺,在宋見秋嚴絲合縫的邏輯裏,她找不到一點空隙。
“可是獲得愛會很幸福。”她的反駁顯得很易摧毀。
“我已經過得很好了——”宋見秋停頓了片刻,補充道,“嗯,如果是我的話,至少已經不需要了。”
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剛才用長篇大論來批判愛情,被反問時卻又用“我”來開頭。其實她根本就是在為自己的立身之法填補,別人如何她并不在乎。
“好,”沈未明的嘴角又一次挂上不知名的淺笑,她沒有碰杯,而是自顧自喝酒,“雖然不理解,但是我尊重你的看法。”
宋見秋這才知道,原來沈老板并不和她一樣理智的,沈老板是一個會為愛人的錯誤再□□讓、甚至險些改變立場的人。
那位作家,憑什麽呢?
所謂愛情,又是憑什麽呢?
安靜了很久,沈未明問到:“我們這算是談妥了嗎?”
“談妥什麽?”
“關于我的事,我解釋清楚了嗎?”
宋見秋理解了她在說什麽,微微颔首道:“其實你真的不用解釋,陸小姐說有話要說,我理應先離開,并沒什麽其他情緒。”
她撒謊了,為了維持一些什麽,她其實是個撒謊成習的人。
“好。”沈未明把啤酒擡到嘴邊,用喝酒來掩飾笑意。
這樣一來,今晚又變得像是什麽也沒發生一樣了。但她知道有什麽是改變了的,宋見秋的在乎,哪怕只用氣憤、只用質問來表達,她也能感覺得到。
在她可憐的愛情中,宋見秋有一堵太過密不透風的牆。她有些慶幸自己什麽也沒說,又好像有些懊悔自己為什麽不說來試試。
等待機會吧,或許遙遙無期,又或許只是明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