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喜雨

喜雨

初夏的雨夜,在民謠歌手原本的表演之後,沈未明和喬銀又為顧客演奏了一陣。老顧客們已經知道了這兩位的實力,相熟一些的總是撺掇她們表演,有時候她們兩人心情正好便答應下來。

這天也是如此,或許是因為下雨,酒吧沒有太多客人,喬銀也相對清閑。總是一身休閑打扮的那個女顧客随口問了一嘴,她便很爽快地摘下圍裙和手套來。

沈未明自然願意作陪,先一步去了舞臺那邊調設備。

一如既往地,經典搖滾樂曲或者沈未明未發表的歌。她們準備了其他樂器的音軌,只有貝斯和鼓是現場演奏。

只有她們兩人表演的時候,沈未明就是主唱。她的嗓子雖然總是啞啞的,有時卻平添一份符合歌本身的歇斯底裏。沈未明隔三差五地會叫人上來唱歌,兩個麥克風,她一個,“幸運觀衆”一個。

無論何時,來到這間酒吧的人都會為這樣的表演而興奮不已。大家共同沉浸于同樣的氣氛中,共同注視着舞臺上的樂手,為她們的技巧和琴音屏息凝神……

幾首比較小衆的歌結束了,沈未明喘着氣扶着麥架,她環視着她的聽衆們,邊平複呼吸邊勾起嘴角,帶上痛快的笑。

她有些抱歉:“最近好像感冒了,咳嗽聲打斷的那幾句實在抱歉。”

喬銀在她斜後方坐着,此刻仍搖頭晃腦地比劃着鼓棒,剛才的某一段節奏她有新的想法——對她來說,百分之九十的靈感都來自于演奏現場。

“沒事!”

“老板辛苦!”

底下熟悉一點的人舉起啤酒來大剌剌地敬酒,沈未明笑着指了指那人。

又聊了幾句,她眼神示意了一下萬來,後者會意,跑到舞臺一側收拾出另一個麥克風來。

“Beyond《海闊天空》,有沒有——”

“這裏!”

沈未明愣了愣,因為聲音來自于很遠的卡座。人們都看了過去,沈未明接住了這句話:“好,請過來吧。”

瘦高的男人從卡座裏走出來,他戴着一頂黑色遮陽帽,穿着一件白T,搭配一條牛仔褲。他繞過顧客們,三兩步跑到舞臺正下方,看着臺上的兩個人。

“水姐,還有我一把吉他嗎?”

沈未明僵住了。

他們對望着,遮陽帽的陰影下,男人的笑容如往常一般幹淨明朗。

其他人搞不清狀況,萬來在一旁猶豫要不要遞上麥克風。只有喬銀認出這是付九千,她不知道這人什麽時候進來,也不知道他這次抱着什麽樣的想法。有吉他,當然有,她在心裏替沈未明回答着。

她、她們,為了這一刻,為了未來可能還會有的每一個瞬間,已經等待了無數個夜晚。

“有,有——咳咳——”或許是因為激動,沈未明又連連咳嗽了幾聲,但她一邊咳一邊笑着,好像還在責怪咳嗽讓她不能更開懷地笑。

她回頭去找吉他,喬銀叫了付九千一聲。

“上來呀!”

“哦,哦,好。”付九千好像想要邁上去,又覺得應該跳上去,最後沒反應過來,不太會走路一樣走到喬銀身邊。

“帽子不摘?”沈未明把電吉他遞給他,又把麥架搬到他面前。

“摘,”他摘了帽子直接扔到地上,雖然背着吉他,卻好像不知如何下手,手指不敢靠近琴弦一般,“那我,我調調音?”

“好。”沈未明笑起來了。

她拿了萬來手裏的話筒,告訴顧客們又來了一位吉他手。她并不誇耀付九千的能力,她期待這些人震驚的表情——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甚至有些腼腆的人,竟然是百裏挑一的搖滾吉他手。

而且,竟然和她們配合得這樣好。

這種事只是想一想就已經讓沈未明熱血翻湧,她唯一遺憾的是宋見秋沒有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每一次表演都會在意宋見秋有沒有來。

那人從前說“每一步都是在走向目标”,如今她似乎的确已經走向美好,她真的很想讓宋見秋知道,一個人、甚至一句話,可以有這麽大的能量。

調好了,喬銀說“開始喽”,付九千閉上眼睛,把空氣灌到身體的最深處。

人類是需要呼吸的動物,對她們而言,舞臺上的氧氣才是生活真正的養料。

表演一直到十點二十才結束,付九千看了時間之後一秒從搖滾狀态切換回居家男人,他把東西裝好便匆匆離去。

很快,酒吧只剩下喬銀和沈未明。兩個人累得不成樣子,趴在吧臺上,沈未明時不時咳嗽兩聲。

“體力不行了,否則打到淩晨。”

沈未明笑了笑:“是哈,根本不想下來。”

靜靜地聽,她的心髒仍然怦怦直跳,舞臺帶給她的感受是無可比拟的,和曾經隊友的舞臺更是如此。她不知道付九千是如何又來到這裏,而且,如果真像他上次說的那樣再也沒碰過吉他,絕不會一上臺就到這個程度。

她确信,他們都是一樣的,對舞臺的熱烈的愛……

心跳聲裏,她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她睡得并不深,卻做了很多混混沌沌的夢,像是邊緣泡水了的拼圖,完全理不清線索。

好幾個夢裏都有宋見秋,各種各樣的基調,有幸福的也有悲傷的,她一會兒笑出來一會兒又蹙起眉。甚至夢到兒時和哥哥打鬧,被對方用厚被子蒙起來——她在這個夢境裏醒來了。

朦朦胧睜開眼睛,她看到自己眼前的一雙手。她認識這雙手,因此覺得還是夢境。

“來了啊,”她的聲音模糊不清,仗着是自己的夢,她有些責怪似的,“剛才不來,剛才演出了呢,錯過啦。”

那只手頓了頓,然後收回去了。

“抱歉……”說話聲從身後傳來。

沈未明猛地回神,她直起身子,披在她身上的衣服墜落下去,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宋見秋?”

“抱歉,”宋見秋說話的聲音很輕,似乎仍在害怕吵醒她,“想幫你蓋件衣服,沒想到吵醒你了。”

沈未明看了看手裏的衣服,是宋見秋的外套。她有些反應不過來:“等等——你一直在這?多久了?”

“沒,”宋見秋繞出去坐到她對面,“喬小姐剛走,我也剛來。”

她撒謊了,其實她已經來了半個小時之久,她來的時候喬銀正想要把沈未明叫起來,卻被她制止了。她說她在這守着就好,喬銀那時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幾秒,點點頭表示拜托了。

沈未明沒懷疑,她把懷裏的衣服還給宋見秋。

宋見秋并沒有立即接過來:“還睡一會兒嗎?我沒關系的。”

“不睡了,你在這我還睡覺,有點太浪費時間了。”

沒等宋見秋想明白這句話,沈未明便去了簾子後面。水聲響起,再出來的時候,她的手和臉都已經濕了。這是她最常用的,也是最快清醒過來的方法。

她給宋見秋倒了果汁,再一次坐了回去。

“剛才說的什麽?剛醒的時候。”宋見秋問到。

沈未明正端起杯子來喝果汁,聞言差點沒噎到自己,剛才半夢半醒,她很有可能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啊?”她幹笑了兩聲,“有嗎?哈哈哈,我這個人說夢話沒邏輯的,應該不是什麽事。”

“好吧,”宋見秋有意無意地看了舞臺一眼,很反常,那裏的效果燈還開着,“零星聽到了幾個字,還以為你今晚在表演。”

“哦,這樣啊……”沈未明放心下來了,她看着那邊的舞臺,不由自主地帶上淺笑,“今天确實有演出,而且從前樂隊的吉他手也來了,很盡興。”

宋見秋稍微有些驚訝,以她的了解,今天的确是很驚喜的一天。她忽然明白了沈未明為什麽累成這個樣子,效果燈又為什麽一直開着:無論是用盡體力延長這個夜晚,還是留住這些事物試圖暫停這個夜晚,大概都是那幾個人的執念吧。

她心底裏湧起一股遺憾來,然後不自覺地想,今天其實也沒什麽事的,提前來一會兒就好了。

不知不覺中,她開始只在打烊之後過來了。現在的她,來酒吧是為了什麽呢?

“宋見秋,我馬上要攢夠錢了。”

沒有人總是把對方的大名挂在嘴邊的,只是沈未明太喜歡說出“宋見秋”三個字的感覺。她不知道,她用那副啞嗓慢慢念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宋見秋的心也往往為之一顫。

“嗯。”宋見秋回應道。

她想起曾經的約定來,似乎已經很遙遠,但其實還不足半年。買回那些歌,然後,她們之間就結束了。

她覺得自己應該有解脫了的感覺。

“但你知道嗎?像你說的一樣,其實我已經走到那裏了,已經找回來……”她不知道怎麽說好,于是跳過了這句話,“真好,真的很好,我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演出了。”

這一晚她們的心其實都很柔軟,只是一個不敢再向前走,另一個不願承認。宋見秋甚至讀出了別的什麽,她感受到來自沈未明的不同之處,感受到那份破釜沉舟的坦誠,以為這就是最後一晚了。

也對吧,畢竟“已經走到那裏了”。

她明白自己可能等不到那幾首歌被贖回來了,于是問到:“能彈一下嗎?你的那些曲子?”

沈未明有些愕然。

“啊……抱歉,”宋見秋搖搖頭收回了自己的請求,“很累了吧。”

“不,沒有,可以的,”沈未明迅速起身,回頭去酒櫃裏拿了瓶啤酒,“但是要再喝點。”

啤酒被打開的時候發出“啵”的一聲,她朝着宋見秋遞了遞:“一起嗎?”

愣了片刻,宋見秋把酒接過來。

破例一次吧,陪她高興一場。

沈未明又拿了另一瓶酒,她一邊喝一邊走向舞臺,坐在中間,酒瓶放在身旁。一切都還帶着上一場演出的餘溫,她只需要把樂器抱在懷裏。

背景牆上是跳躍的色塊,沈未明坐在那前面,輪廓有些模糊。宋見秋遠遠地看着她,似乎在這一刻被其他什麽擊中了,但她不明白那是什麽。

沈未明放出自己的歌來,它們在那個小小u盤裏待着,無人造訪,已經多年。

她的音樂風格其實是funk,雖然其他的或多或少也寫過一些,但還是對這種風格最為熟練。因為是宋見秋在聽,她直接拿出了自己最喜歡的一首。

表演的時候其實很少緊張,但這一刻她的手的确是在發抖。她在想或許是宋見秋近在咫尺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在彈這些歌。

心上人就在那裏坐着,她要為她表演,為她……

不明白,她這樣罪孽深重的人,何德何能遇到宋見秋呢?又何德何能得到她的青睐?一想到這裏,她就忍不住感慨命運。

不想了!她仰頭長舒一口氣,嘴邊帶上很釋然的笑容。

她按下那個按鈕,背景音響了起來。

沒有失誤,因為這些歌已經練了無數次。她從前覺得自己不該沉湎于往日的能力而反複去彈這幾首歌,現在卻感謝那些沉湎,讓她可以帶給宋見秋最完整的表演。

她真的是個很幸運的人。

宋見秋獨自一人坐在觀衆席,結束之後,獨自一人鼓掌。

酣暢淋漓。沈未明又開始出汗了,但她完全不覺得累,她的精神在這一晚早已超脫身體的疲憊。她舉起酒瓶來,遠遠地和宋見秋“碰杯”。

宋見秋陪她喝,已經數不清第幾次,她贊嘆于眼前這個人的能力。世界上就是存在天才,那些神跡一般的旋律,有些人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卻早已駐足在天才的心中。

熱烈的愛,對音樂、對生活,永遠熱烈,這就是沈未明,像一團火一樣,似乎可以将一切融化。

“再來一首?好不好?”沈未明精神抖擻又有些小心翼翼,“再一點時間,還有一首布魯斯想彈給你。”

別用這種表情,宋見秋望着她,心想,偉大的作曲者,不應該以這樣的态度乞求別人的聆聽。

“我的榮幸。” 她說。

沈未明有些發愣,為那人語氣中的認真。時隔這麽久,她的音樂仍然有被認真對待的資格嗎?作為酒吧老板的懦夫,仍然有被看作貝斯手的資格嗎?

她知道,倘若問出這些問題,宋見秋一定會斬釘截鐵地點頭。

“好,那我開始了!”

她再一次,進入到極幸福的世界裏去。

“再來一首好不好?”

“最後一首。”

“再……”

“好。”“好。”“好。”

宋見秋一直在應允,到最後好像在說,今晚就是為你而來,今晚的一切時間都交給你。

這是沈未明的臆想,她在這種臆想裏已經有極大的滿足。

她把全部五首歌都彈給她,自己的酒喝完又去喝宋見秋的,不知道為什麽,她發現自己好像真的醉了,今晚的一切都是那麽易醉。

她癡傻一般彈了一首又一首,癡傻,還帶着一種不顧一切的執着。尚且年少的沈未明寫下這些,現在彈出來,好像還回到那些日子一樣。

作為聽衆,一直陪伴着,到最後,宋見秋的眼中已經蓄滿淚水。她已經很少落淚,至少三十年,她不記得自己落淚。所以她拼命地忍着,她在心裏問自己,有什麽可哭呢?

宋見秋,有什麽可哭?

那舞臺上的身體中仿佛有無盡的能量,無盡的欣喜。樂曲中的生命力将整個酒吧充滿,宋見秋看着她随着音樂晃動身體,手指飛舞如同亂柳,那懇切的“再一首好不好”在她心裏盤旋……

這些裏的哪一個環節讓她熱淚盈眶?她需要拼命回憶平常的事來洗清這些,才能把淚水咽下去。所幸她是個擅長做這些的人。

所有的歌都結束,背景牆上的特效還跳動着,聲音卻已經都不複存在。沈未明抱着貝斯不願松開,宋見秋能看到她在笑,卻不知道她在沉默什麽。

半晌,沈未明帶着這種笑容擡起頭來:“你別說,這次好像真醉了。”

其實不是痛快的表情,也不是癡傻,她的笑,更像是大夢一場之後的滿足。

宋見秋看了一眼她身旁倒下的兩個酒瓶,問到:“我來之前也在喝?”

沈未明點點頭:“很開心,就喝了點。”

又沉默了,宋見秋其實有別的話想說,她想要講出一點自己的贊嘆來。她知道自己并不擅長表達,但哪怕只說出百分之一,她也要說出來。

沈未明回到吧臺,回到她身邊,又開了一瓶酒。

感冒的時候其實不太能喝酒,宋見秋的生活常識告訴她這件事,但她并沒有阻攔。無所謂了,先回到上一件事……

她緩緩道:“我在想,這幾首歌,恐怕真的很難買回來。”

“嗯?什麽意思?”

“那些人聽過這些難道還會賣嗎?”

“啊……”

是誇獎啊,沈未明呆呆地笑了笑。其實這中間有很多事,公司經營方向的變動、高層的決策、音樂風格……總之很多事決定着,這些歌一直被封存,最終變成這樣尴尬的處境。

但她沒說這些,她撐着下巴,很小聲地開口:“謝謝。”

還沒等某種氣氛蔓延出來,她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咳得說不出話。她下意識想要喝點什麽,拿到酒瓶的時候,卻被按住了手腕。

很重的力道,她看着眼前的宋見秋,後者的眼中寫滿了禁止。

“不要喝了。”宋見秋仍按着她。

“好。”沈未明乖乖點頭,卻不收回手來。

但是酒會浪費,她在心裏說。

她不敢抛出這句話來試探,宋見秋今晚再多給她任何一點信號,她真的要忍不住告白。可是這樣計劃就會被打亂,她已經在寫一首歌,一首用來告白的、只寫給這一個人的民謠,但現在還沒把它變得完整。

所以還不能,再忍一下。

她松開手,宋見秋随之也松開手。

沉默了,短暫的沉默之後,宋見秋問到:“為什麽喜歡貝斯呢?”

“喜歡它的聲音,可能我本身對貝斯的音域比較敏感吧,畢竟因人而異。”

“低音區嗎?”

“嗯,”沈未明點點頭,“大提琴也是吧。”

“大多數時候吧。”

沈未明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柔軟:“所以啊,所以我也很喜歡大提琴。”

喜歡大提琴,喜歡你。

宋見秋禁不住吞咽了一下,她的嗓子有些發緊,她看向旁邊站着的啤酒瓶,但也只是看了一眼。

“那你呢?為什麽喜歡大提琴?”

“差不多,”宋見秋答,“音色很獨特。”

她思考了片刻,在心裏做了個決定,最終把另一個原因說了出來。

“還有……演奏的時候,有種在擁抱它的感覺。”

說完她便後悔了,這個理由她此生第一次講出來,卻發覺講出來是這樣令人赧然。

“哇,”沈未明稱贊道,“好浪漫的理由。”

就是這樣啊,眼前的人,雖然大多數時候都冷若冰霜,但就是有作為“活生生的人”的部分。她愛宋見秋,是同時愛着她表面的冰冷和內心的溫熱。

宋見秋仍然感到有些難堪,她不說話了。沉默中,沈未明慢慢低下去,最後趴在吧臺上。

今晚的她一直笑着,源源不斷的笑意從她如星的眼睛裏溢出來。怎麽能幸福如此呢,她的意識好像已經漂浮在空中,她不知道今晚的宋見秋為何也如同融化了一般——這個夜晚如果真的能夠停留就好了。

好像又變得有些迷糊了,她用氣聲、幾乎是用嘴型問:“你喜歡我嗎?”

宋見秋似乎沒聽清:“什麽?”

“沒事,沒事,”沈未明笑着搖頭,“又要說夢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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