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與淚同歌
與淚同歌
那時還是春天,晚飯後,她們在公園裏散步。那天晚霞鋪開如鳳凰展翼,她們走到視野很遼闊的地方才看到,看到便很默契地駐足了。
就這麽沉默了很久,到後來已經分不清是在欣賞還是在出神,沈未明看了一眼身旁的人,那人扶着欄杆,依然向遠方眺望。
她忽然開口叫了她的名字:“宋見秋,你開心嗎?
“或者,有沒有哪一刻是開心的呢?”
“嗯?”宋見秋轉過頭來,似乎用了幾秒來回味這個問題,而後笑道,“我來談開心,是不是有點太奢侈了。”
那是一種早已無所謂的笑容,對于這個問題,也像是早已準備好一樣給出答案。沈未明沒有再回應,她們之間又一次被漫天的晚霞填滿。
“你開心嗎”,這種問題問出來,會像煙花一樣在宋見秋心裏留下灰燼。從前宋佘忻喜歡這麽問她,大概和小孩在一起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露出笑容,笑得開懷的幾次,宋佘忻充滿期待地問:“姑姑,你開心嗎?”
她每次都點頭,也每次都清楚自己在撒謊。陪小孩子玩罷了,笑很容易,開心卻很難,所幸她不需要這種情緒。與其說是被童真氛圍感染,不如說是早已跳出這種氛圍去看自己——是個合格的姑姑嗎?是個合格的母親嗎?
沈未明是第二個問出這個問題的人,不同的是,回答的那一刻似乎真的有些動搖。
她當時也許已經察覺到什麽了,也許更早——她後來明白,宋廉、宋銘,還有她自己,她們是很擅長欺騙自己的一家人。曾經宋見秋對他們萬分鄙夷的地方,原來,她自己也同樣繼承着。
那天一切都很合适,明明是七月中旬,空氣中竟夾雜了一絲涼爽。晚風輕輕吹,月亮在彩色雲穴裏,忽而露出忽而躲進去。
沈未明坐在窗邊,兩條短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多遍。她本來編輯了很長的一段話想要隆重一些邀請,到最後卻只發了一句“我寫了首新歌,能來聽一聽嗎”,然後是宋見秋的一句“好”。
就這些,看着這兩行字,她在這裏一直坐到打烊。
喬銀知道她的計劃,一晚上都沒有來打攪。那首歌的旋律她曾聽過的,在此之前,就算早已知道沈未明曲風的多變,也沒想到她會寫出這樣溫和的一首歌來。
慢悠悠的,像是傍晚在公園散步,累了就在長椅上坐下,流動的晚霞披在身上……
雖然不知道歌詞,卻已經能看到這樣的場景。如果是寫愛情,曾經的沈未明一定會寫出一首熱烈如火的歌曲來,她沒想到,這人為宋見秋寫的情歌竟這樣柔和,好像那簇火被放進了一個溫暖的壁爐中。
她豎起拇指來說“可以啊”,是對這人音樂能力的贊嘆,也是對她真摯感情的贊嘆,卻并不覺得宋見秋會接納她的告白。
還好,沈未明也沒有用那種充滿期待的目光問她“你覺得會成功嗎”。
她覺得沈未明其實也能預見到這份失敗,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大概是……飛蛾撲火吧。
宋見秋到來之前,沈未明一直在臺上坐着。她懷裏抱着那把木吉他,時不時彈上幾下,更多的時候是看着臺下出神。
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她每天都在糾結究竟該不該走到這一步,每天都在揣摩宋見秋究竟會有什麽反應。邀請發出去之後她反而不再去想了,她在麻痹自己,至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她不希望自己翻來覆去一直考慮。她要一個完美的夜晚。
在這個完美夜晚的開始,門被推開,鈴铛響起,宋見秋走進來。
鈴铛又響,門關上,宋見秋站在門口,望着臺上的人。
她握着挎包的帶子靜靜地站在那裏,幾秒鐘後,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晚上好。”
沈未明坐在臺上看着她,僅僅是這樣,她平複了一整天的心又開始狂跳不止。
她努力保持着一如往日的語氣,笑道:“晚上好,請坐。”
宋見秋松開手,停頓了幾秒,最終在身旁的凳子上坐下了。
“不用開嗎?音響什麽的。”她直奔主題地問。這是她今晚過來的目的,唯一的目的。
沈未明搖搖頭:“不用,就這把吉他。”
今天的舞臺并不像往日一樣有着動感十足的燈光,而是只開了最明亮溫和的燈帶。宋見秋剛進來時愣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份不同。
“好。”宋見秋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但沈未明并不開始,她猶豫了片刻,還是說到:“能過來嗎?坐在這邊。”
她指了指舞臺正對面的那幾個位置,不無緊張地看着宋見秋。她在心裏想,事到如今,宋見秋大概已經知道她想做什麽了吧。
懷着秘密戰戰兢兢的人,總是時刻認為自己已經暴露。但她還是想讓宋見秋坐過來,有種恃寵而驕的感覺。
“木吉他聲音小點,怕你聽不到。”
“好。”
宋見秋拿起包來,坐到她面前。同樣的燈光把兩個人包裹起來,宋見秋的絲質襯衫上陰影疊起,好像也藏滿了秘密。
沈未明的臉上一直挂着笑容,很鄭重,也很溫和。她不敢過多地看向近在咫尺的宋見秋,不知道為什麽,她一旦和她對視就會想要落淚。她幻想這個場景無數次,唯獨沒想到自己會落淚。
“開始喽?”
“好。”
宋見秋撐着自己的脖頸,擡起那雙不知道在悲憫什麽的眼眸。
“這裏其實不常下雨,可我一直在雨中伫立……”
“應該要大聲說嗎?還是要小心藏起?”
“所以這樣的我,該滿足于這種默契,還是勇敢走向你……”
“只怕走向你,卻不是一種勇氣。”
唱到這裏,她眨一下眼睛,一滴小小的淚水劃過臉頰。她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感情,或許很可悲嗎?精心籌劃地這一晚,到頭來很可能是對對方的一種冒犯,一種僭越。
宋見秋這樣的人,對她說喜歡,似乎是最大的束縛。
間奏彈過去,她重新揚起嘴角來。
“于是我時常在想,僅僅作為琴弓,或者作為天空……”
“我只想要的,陪伴你的,我的一生。”
吉他最後的聲音也越來越緩,尾音完全消失,好像帷幕緩緩落下來,她們出現在彼此的面前。
還是那種笑容,沈未明看着臺下的人。
宋見秋沒有鼓掌。
“好聽嗎?”沈未明好像什麽也沒察覺到一般,她是這一晚的引導者,小心地伸出試探的手。
“很好聽,”宋見秋點點頭,然後吞咽,然後再次開口,“嗯,很棒的曲子。”
然後又沉默了。
宋見秋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什麽呢?那些歌詞她聽得很清楚,每一句都聽進心裏,她表面或許依然平靜,但心裏早已翻起驚濤駭浪。是的,這座城市從不多雨,她也一樣,從不知道自己還能有這樣多的情緒。
可并肩走過這一段路,好像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其實那天她聽到了,沈未明很小聲地問她,“你喜歡我嗎”,她不敢相信,原本覺得就算真的沒聽錯,這也絕不是在問她愛情的喜歡。
可偏偏用今晚來佐證了,就是在問愛不愛,她如此鄙夷的感情,她注定不會擁有的,還是找上來了。
沈未明打算說到什麽程度呢?唱完這首歌就結束,還是要說更直白的話?宋見秋見過各種各樣的告白,唯獨這次,她沒能幹脆利落地離開。
她做不到,她心裏好像有個裂縫一直流出酸水,她一直緊緊攥着拳,歌曲結束之後,等待沈未明的下文。
“宋見秋。”
明明已經在對視了的,可沈未明還是這樣認真地叫了她一聲。
她沒有反應,臺上的沈未明低頭笑了兩聲:“現在你應該都懂了吧,其實我一直在撒謊,之前說為了讓你陪我、說不想再結識朋友什麽的,都是在撒謊。其實就是不想你離開我,其實就是不想讓你走……”
沒什麽緩沖,她的淚珠一串串掉在地上。
“我知道,對你說喜歡真的太不合适了,你之前說不認可愛情這種東西,那時候我還說‘不理解但是尊重’。其實我也不太想尊重這種想法,我想改變它,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啊,太喜歡了,喜歡到明知道你讨厭這些、明知道你的特殊,還是會妄想。”
她的心一陣陣抽痛,到這裏她終于敢擡頭了。她不怕宋見秋蹙眉、也不怕她露出煩躁的表情,她唯獨怕她仍然毫無波瀾。
她望向宋見秋,那人眼中凝固着她看不懂的情緒。
“我……”她的話還沒說完,但在這種目光中暫停了一瞬,她搖搖頭,繼續說,“我在想,你能給我一個機會嗎。如果你有一絲想要改變的想法,我有沒有一點點可能成為陪你改變的那個人呢?我們已經一起走到這裏,未來還能不能——”
“抱歉。”
很及時,也是馬上就要來不及的時候,宋見秋打斷她。說出這兩個字來,她迅速地恢複了那種毫無感情的目光。
沈未明靜止了,像是被按了暫停鍵,抱着吉他,和安靜的舞臺一起靜止。
“沈老板,我的人生早已确定,不會為任何事、任何人改變。我曾經說我不需要愛情,這件事也同樣,不會有任何改變。”
說話的時候,宋見秋身體裏不住地戰栗,可她絲毫沒有表現出來。她望着舞臺上的沈未明,看着她那雙顫抖的雙眉,她想要離開這裏,卻又害怕自己再不能回來。
她後知後覺,眼前的、和她同樣擅長忍住淚水的人,竟然是落了淚的。
她不禁扪心自問,是什麽讓人表白的時候淚流不止?眼前的人又熟悉又不熟悉,她不懂沈未明對她的感情。
“那我們……我們算什麽?”沈未明的語氣不是質問,而是一種可悲,她以為至少沒有這麽冰冷的。她曾經想過最壞的結局,那人會給她一個擁抱再離開。
或者只是送她一句溫暖的話也好。
“就像你之前說過的,你缺少陪伴,我願意幫忙。你知道我不需要這種陪伴,所以這段日子過後,希望我們能互不打擾。也許你真的撒謊了吧,但我對你,并沒有半分謊言。”
萬般的委屈一瞬間湧上沈未明的心頭,只因為宋見秋的這句“也許”。并不是也許啊,說得很明白,的的确确是撒謊了。所以現在是什麽意思?要連帶她的愛意也一并否認嗎?
還有,沒有半分謊言嗎?
別撒謊了,明明這句也是謊言吧。
“到底為什麽啊,宋見秋,承認這些就這麽難嗎?”她又開始劇烈地咳嗽,咳嗽完又問了一遍。她破釜沉舟地說出這些話來,宋見秋用沉默全盤接下了。
這一刻,她真的有些恨意,她恨自己的愛。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你。你說過不想被任何感情纏繞在世界上,但你執行得完全不公平吧。你允許那麽多人在你身上索取情緒,為什麽偏偏對自己這麽苛刻?為什麽偏偏不允許自己的愛?
“愛一個人明明是很幸運的事,你卻非要因為這份快樂否認自己。宋見秋,你究竟是不能快樂,還是不允許自己快樂?要負的責任總是掙紮着也要肩負,可以得到的快樂卻總是拒之千裏,宋見秋,我如果——”
“停,”宋見秋很平靜,她平靜地看着這個已經淚流滿面的人,“就到這裏吧,放我回去吧。”
荒誕的夜晚,不管再怎麽不願離開,就到此為止吧。
淚眼朦胧裏,沈未明早已看不清她的表情,可那人聲音裏的冰冷還是刺穿了她。她一瞬間分不清這是不是現實,或許那天演奏之後的夢一路做到現在了。
那之前那些全是假的嗎?允許她留宿,允許她在家裏醉酒,幫她蓋上衣服,滿眼欣賞的注視,一次又一次的縱容……
一切都化為泡影了嗎?
“最後一個問題。”
宋見秋已經起身,聽到這句話後微微轉向她。
“我認為,我認為或多或少的,你也愛我,或者說我是你特殊的人,我相信這件事,今晚你是不是要說,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
宋見秋嘆了口氣,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似乎有十幾秒之久,她再次邁開步子。剛走了沒一步,身後傳來沈未明的喊聲。
“懦夫!”
宋見秋停下來,這次沒再轉回去。
“你說你因為可以懷抱大提琴而愛它,宋見秋,如果人的一生都無法擁抱已經相愛的人,難道不太可悲了嗎?!”
你窮盡一生去追求的正确、追求的驕傲,與不能抓住自己的快樂相比,難道不可悲?難道不難平?
她已經聲嘶力竭,卻還是不敢問出更深層次的東西,宋見秋拼盡全力築起的高牆,事到如今,她還是不忍打破它。
“是的,是你的自作多情,很抱歉給你帶來錯覺,”宋見秋仍然背對着她,深深吸了口氣,“回答完了,我能走了嗎?”
摧枯拉朽的動搖,要用堅如磐石的決絕掩飾。
“我——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來襲,沈未明扶着吉他,琴頸毫無規律地倉皇亂晃。
這一次她沒能留住那個人,因為淚眼,她甚至沒能看清那人的背影。她仍然處在當下巨大的沖擊中,事後會湧現出來的悲傷即将席卷而來。
這是一個很涼爽的夏夜,月亮在彩色的雲穴中忽進忽出,沈未明的心,已徹底被大雪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