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周西畔所在的村鎮脫離貧困就在不久之前,教學質量如何,自是見仁見智。
語文老師是老資歷了,認真、負責,唯一與教師身份不符的,就是那口夾雜鄉音的普通話。
數學老師總妄想能買彩票致富,每周都計算着中大獎的概率,眼睛掉進了錢眼裏。
他心思活絡,課堂上只教80%,至于剩下的20%?須得加錢到他家裏補。
英語老師貫行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一人犯錯,就讓全班罰抄,動不動罰上幾十遍。
其餘老師倒是剛畢業的小年輕,在這樣一個小地方,有關系的早調到了市裏,只有他們這些沒背景的才被分配到鄉下。
沒來之前倒的确有些教書育人的熱情,妄想桃李遍天下,但一到鄉下,看着這簡陋的教學樓,資質平平的學生,想調回市裏的心更迫切了。
年輕一代的老師自诩就是個打工人,備課上課恪守本分就好,完全沒有在鎮裏鞠躬盡瘁的想法。
王秀珍幼時只讀到初中,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卻一直在鞭策周西畔努力學習,“我們窮,不學沒出路哩。”
周貝聽到只呵呵笑着點頭,老婆說的永遠是對的,“學!咱學!”
因為父母的重視,周西畔一直是鎮裏的雞頭,但她也自知鎮上的教學水平,恐怕她去市裏連鳳尾都算不上。
于是她厚着臉皮向鄒雪求助,“方便的話,我可以借閱你以前的輔導書和筆記麽?”
堪稱哆啦A夢的鄒雪依言寄了沉甸甸一箱,附言:“送你。”
回溯從前,鄒雪所在的私立學校H中建校不久,雖然教學質量夠硬,但名聲不顯,故而對這類打名頭的慈善活動很是上心。
學校裏的學生大多不缺錢,當初這個與貧困學生的“結對子”活動雖不是人人參與,也受到不少歡迎。
Advertisement
周西畔本來是随機分配給同班同學的人選,但那人資助了一次就當任務完成,周西畔巴巴送來的信件被人稀罕地到處傳閱嬉笑,“老古董麽,現在誰還寫信吶!”
“不會就要這樣巴上我了吧,有點害怕!”
“別理呗。”
幾人玩笑打鬧着傳來傳去,最後一字未看地揉作一團,當籃球似的擲進了垃圾筒。
那天他做值日,扔垃圾的時候掉出一團土黃,他撿起來,看到皺作一團的信封,裏面厚厚一沓。
她的信實在恰到好處,若是幾年後再瞧見,他會面不改色地扔進垃圾筒,但彼時的他心還沒那麽硬,憐憫與好奇占了上風。
他拆開了信封,娟秀的筆跡映入眼簾,她全文不曾叫窮,連感激都十分有分寸,如寫作文般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家鄉的美麗風景,行文是讓讀者忍不住微笑的歡快,最後還附上了一片薄薄的木刻書簽,當然,早被之前的放肆打鬧破壞得七零八落。
他掃到了落款處,記往了她的名字——周西畔。
當天晚上,家政做完飯回家,偌大的房子只有他一個人,他本來打開了電視,卻無端升起一絲躁動,最終關掉了電視機,在寂靜的房中扭開了臺燈,提筆寫下“展信佳……”
那一年結對子的少年熱情,多如潮水般消減,真正堅持下去的沒有幾人,他是其中之一。
随着鄒有軍的房子越買越大,車越換越好,鄒有軍這幾年為了補償他,不光送現金還送旺鋪,他太有錢,其他人眼中的闊綽,對他來說連日常花銷都不算。學校裏的一些同學開始有意識的聚攏在他身邊,隐隐以他為首。
他不在意其他人怎麽看他。
這世上多是庸碌的羊群,擁抱着集體主義,遵守着統治階級制定的規則,他身在其中,意興闌珊,然在他成為真正可以獨行的野獸之前,他得戴上羊皮面具。
盡管他不屑那些狐朋狗友,但他們自有用處。
周西畔,一個被山村隔絕了物欲橫流,純樸善良的“好人”。
或許在他少不更事的時候,會嘆息、感動她身上的美德,但随着他日益成長,他開始覺得這種人是何等愚蠢的羔羊。
盡管如此,似乎只有當他攤開信紙提筆的時候,心房的躁動才會漸趨平靜。
這是她能帶給他的情緒價值,因而他願意為她浪費一點時間。
周西畔重新做了一遍A市的試卷,然後看着低分靜默地懷疑人生。
好在鄒雪還寄了不少東西,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學神級別,只能笨鳥先飛,除了做家務,就是沉浸在刷題裏。
當然這樣的好題不能埋沒,她做完後跟老師提了嘴,整個鎮中都沉入了題海不提,其他學生提起她都是惡狠狠的“謝謝”。
另一邊,鄒有軍本來想讓丁陸時轉進鄒雪的學校,但因這學期已經開始,呂晴怕突然轉學會影響學習,便沒答應。
鄒雪住校,H中平素的節假日為了錯峰,和其他學校的放假時間并不一致,偶爾兩人湊到同是假期,也基本各自出門,這樣王不見王的狀态,過了一年。
是丁陸時的轉學打破了這個相安無事的局面。
呂晴為了緩和他們的關系,甚至自作主張地把他塞進了鄒雪的班級。
看着講臺上做着自我介紹的丁陸時,鄒雪表情冷峭地在桌上彈着鋼琴,那些極有眼色的小弟們互相交換眼神。
呵,雪哥不喜歡新來的吶。
丁陸時提着背包走向座位,坐下的時候椅子被人從後面迅速拉走,導致他砰地坐了個屁股墩。
同桌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不長眼睛麽?”
丁陸時表情一冷,他不笨,剛才男生間的眉眼官司看在眼裏,登時擡眸盯向撐着一邊臉的鄒雪,鄒雪棕色的瞳仁像無機質的琉璃,疏淺淡漠地掃了他一眼,像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
他惡狠狠地往周圍瞪了一圈,大聲地拉回椅子,走着瞧!
與此同時,學校公告欄的分班表被高一新生擠得鬧哄哄的,喧鬧非凡。
周西畔擠着看到自己的名字,很快被後面洶湧的人群擠出前排,其他人喊:“腳,哎當心點,踩着我腳了!”
她則是略心疼地喊:“別踩我鞋啊!”
她花了半天才砍到20,于她算是巨資!
時間倒退回一個月前,中考的成績出來後,她在鎮裏鶴立雞群,立馬引起了幾個高中的注意。
學校之間存在競争,不僅是好老師要搶,好的生源也要争,畢竟日後出了成績,就是互相成就。
不少高中都開出不錯的條件,私立的H中財大氣粗,“我們知道你家庭困難,可以包你吃住!”
周西畔本來一聽在A市就提起了興趣,只是面上不顯。
也是巧了,其他學校的招生辦老師有一個沒走幾步又回來,聽到H中畫大餅,忍不住拉踩,熱情地說:“聽我的,別去!H中的吃住算什麽,他們的學雜費你怎麽拿得出?教材是不貴,可他們光制服就有好幾套呢!這樣,我們學校包圓了,你只要來上學,一分都不用你出!”
H中的老師氣得翻了個白眼,好啊,這就卷起來了!立刻咬牙加籌碼,“行,知道你困難,學雜費也給你包了!”
見她八風不動,又多加了幾句,“不要擔心錢不夠,我們學校內部有勤工儉學部,有一些簡單的工作發薪水,而且只要你成績優異,我們還有獎學金!”
就此,H中完勝!
她來A市前曾跟鄒雪通過信,只說接下去會住校,可能通信不太方便。鄒雪的回信言簡意赅,是兩串數字,分別是企鵝跟手機號。
此時她被擠出人群,立刻心疼地彎腰拍了拍被踩髒的鞋子,零散的有幾個學生從人群出來,擡腳去找教室。她擡起頭,才發現自己立在另一塊布告欄下。
她不經意地瞟了一圈,原來是幾篇學生的優秀範文,本是随意浏覽,卻忽的發現了異常。
“咦!”忍不住閉眼,再倏忽睜眼。
頭頂的樹葉沙沙作響,斑駁的光影落在她的臉上,時間似乎在這瞬間停滞不前。
這上面赫然是熟悉的字跡,署名——鄒雪,高二A班。
她背着雙手仰頭,眉眼彎彎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