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2023

第1章 【1】2023

入行之初就有人對她說過,這是個殘酷的行業。

裁員的消息傳來時,言謹正蒙頭在飛機上睡覺。

手機震動,她摸出來看了眼,是所裏新招的中國留學生,發過來一條:Jean,HR 叫我去談話,可能就是今天了。

言謹睡眼惺忪,緩了緩,回:別慌,不要給你什麽就簽,也不要拍照發社交媒體,先問一下有沒有 relocation 的可能,遣散費、離職日期、醫療保險盡量争取。

對面給她發了個 OK,等到她在首爾轉機,又接連來了兩條:

Relocation 沒可能,薪水付到月底,而且因為工作涉及保密項目,讓我立刻上交筆電,今天就離職。

絕,我人還沒出大樓,門禁指紋已經失效了。

言謹再回:更新好簡歷,趕緊找工作吧。

然後給了幾個聯系人的名字、職務、郵箱地址,讓小朋友發求職信過去。

言謹不意外,一點也不。

只是等到飛機在首都機場降落,她簡單休整,趕去懷柔參加當天晚上影視投融資論壇的活動,聽見人家介紹自己,說:“這位言律師,是在好萊塢做娛樂法的。”

感覺多少有些諷刺。

這是 2023 年的春天,美國的律所幾乎都在裁員。甚至有人專門做了個網站不定期公布統計數字,某某所紐約辦公室走了幾個,西雅圖幾個。其中最多的就是剛招進來的國際生,說是因為今年工作簽證特別難中,但所有人都知道,歸根結底還是市場的緣故。

尤其是言謹所在的業務組,辦公室設在洛杉矶,專注傳媒和娛樂行業。

幾近無差別的低迷已持續三年之久,如今的好萊塢只有網飛的現金流是正的。組裏的幾個大客戶,有的票房跌到零,過後連新的拍片計劃都沒有,有的幹脆被關停,最好的那個業績也大幅縮水,新推的大片都不成功,八部戲虧掉十億美金。為了向股東交代,總得有人背鍋,管理層于是紛紛大換血。律師作為他們的乙方,能把生意關系留住就不錯了,營收什麽的,不提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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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謹對此早有察覺,但哪怕她格外頻繁地往辦公室跑,在合夥人眼皮子底下刷存在感,約客戶吃飯、喝咖啡,跟他們要項目,過去一年的計費時間仍舊是一條沉穩向下的曲線,甚至就連航空公司的常旅客等級都從白金降到了金卡。

她一直都記得,入行之初就有人對她說過,這是個殘酷的行業。而作為這個行業的邊緣人,這種殘酷有一天降臨到她頭上,也在情理之中。

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自覺,這趟回國之前,她已經盡量低調地找了一圈工作,以及此次出差,目的也不單純,順帶給自己另謀出路。

活動結束,她從懷柔打車去市區,一路清着微信上的未讀消息。

本科同學的群還是原來的名字,“女律師永不為奴”,群裏最初流行罵 senior,後來流行罵合夥人,最近幾年陸續走完了質疑、理解、成為的流程,開始佛系聊天,偶爾轉發各大律所人員優化、降本增效的新聞,八卦一下又有哪幾家也開始了凍薪凍年級。

影視行業的群也早沒了戾氣,只偶爾有人感嘆,這兩年十個立項九個黃,酒仙公寓空空蕩蕩,橫店影視城已經很久不見劇組搶景點了。

當然也有與衆不同的,慷慨激昂地打了一大段:史前一萬年,人類在岩洞裏就開始講述故事。甚至可以說,虛構作品的誕生使得人真正成為人,文明真正成為文明。所以,除非世界末日,我都相信這個行業,我的熱愛從未改變。

熱愛。言謹看着手機屏幕上的這個詞,竟有種穿越之感,許多年之後,再一次有人談起熱愛。

但緊接着就有給激昂哥潑涼水的,說:你是不是手上有個項目正在找錢?這話其實是準備對投資人說的。

激昂哥對此不置一詞,只發了個狗頭表情。

言謹失笑。事實是,恐怕不會再有人認真地談起熱愛了。

網約車已經開到國貿附近,那一帶還是她熟悉的樣子。深夜的城市仍舊華燈璀璨,路上來往的人大多行色匆匆,頂着一張缺乏睡眠的面孔,去趕末班回家的地鐵。難得有三兩意氣風發,身上穿着嶄新的 Patagonia 小馬甲,把工牌端正挂在胸前,不用問就知道是投行新招的小實習生。

言謹收回目光,繼續往下拉着微信消息列表,忽然看到那個很久不曾浮上來的高糊黃家駒頭像。

一個多小時之前,應該是她還在開閉門會的時候,剛給她發了一條,就三個字:言律師。

還是那個老年版的昵稱“海闊天空”,後面括號裏還是她加的備注,吳清羽。人家對她,卻是陌生的稱呼,言律師。

言謹停下滑動屏幕的手指,點進去,回了個問號。她們有多久沒聯系了?兩年還是三年?她一時竟算不出。

對面很快回過來,問:最近好不好?

言謹說:不錯。

對面又問:你這個微信號一直在用嗎?

言謹說:在用。

好,吳清羽說,我發點東西給你。

幹嘛?言謹問。

吳清羽回答:有官司要打,你幫我看一看。

言謹說:你幹嘛找我?

吳清羽說:你自己說的,讓我有麻煩了找你。

言謹嘆氣。這話她确實說過,而且不止一次,但最後一次起碼是五年前了。

我付費。吳清羽補充。

你好有錢啊。言謹揶揄。

吳清羽跟着自嘲:我可不就只有錢多麽。

言謹不知道再說什麽,直到對面撥語音過來,她接起。

有那麽一會兒,兩邊都沒說話。

到底還是言謹先開口問:“小青,你過得好嗎?”

吳清羽輕輕笑了,仍舊是那個熟悉的、微微暗啞卻又帶着些蠱惑的聲音,反問她:“小白,你呢?”

言謹思索,腦中盤桓着各種可能的回答。她可以說,我正在考慮是不是要回國。她也可以說,我或許不做律師了,跳槽去獨立制片公司做法務,給一堆 R 級片審合同,說不定哪一部也能拿到奧斯卡金像獎,我的名字會和制作會計一起出現在片尾的演職員表裏,比你這個做演員的更早名留影史。

一瞬間,想說的有許多,又試圖用一句話結束。可是,說什麽呢?腦中出現的竟是人生中曾經無數的分分秒秒,比她在攝影棚裏的所見更像老電影裏細碎的片段,暖而舊的顏色,滿是顆粒感的畫面,随着打孔膠片一格一格地跳動,看似平平無奇,卻不知為什麽如此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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