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2009
第2章 【2】2009
你會是一個很好的演員。
你會是一個很好的律師。
言謹第一次見到吳清羽,是在車墩影視基地。
那是 2009 年初秋的一天,言謹因為跟人打賭,去做了一回群演。
早上四點地鐵站集合,大巴拉到現場,而後就是排隊化妝,排隊發衣服。
化妝師一臉疲憊,流水線操作,輪到她坐下,給她編好兩條麻花辮子,臉上随便上點脂粉,口罩拉下來透口氣,吐出三個字:“下一個。”
言謹于是挪到下一道工序。
天剛微亮,有場工正從外面卡車上卸貨,一排排帶輪子的衣架,一只只塑料筐。搬下來,整筐傾倒在路上,裏面全都是男女各色的鞋子,騰起一股酸騷腥氣。言謹來不及屏住呼吸,那味兒直沖顱頂,她這才明白為什麽此地好多工作人員都戴着口罩。
服裝助理從衣架上找了一件白色的短袖學生裝遞給她,又問她穿幾碼的鞋,在地上那一堆裏分揀,踢出一雙小跟瑪麗珍,看上去不曉得被多少只腳穿過,又被壓得變了形,邊沿處洇着不明污漬。
言謹接過來,用兩根手指勾着,不敢喘大氣,到處找了一圈,才意識到根本沒有更衣室。
這其實只是個挨着建築外牆臨時搭起來的塑料棚,二十六七度的天氣,出入口大敞。有演巡捕的男群演正領制服,拿到之後就地套上,再坐下綁綁腿。還有幾個已經換裝完畢,靠在外面抽煙耍手機。
“就在這兒換?”言謹問。
沒人回答,服裝助理看她一眼,意思:不然呢?
言謹嘆氣,心想自己今天純屬吃飽撐的,有這功夫,不如呆寝室補覺。
正傻在原地,琢磨是去找廁所還是幹脆不幹了,有人拍拍她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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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謹回頭,看見個舞女扮相的女人,梳一頭梆硬的盤發,穿件綠色化纖仿緞面旗袍,手裏拿着塊布,捏兩角展開,對她擡了擡下巴示意,說:“你立到牆角落去,我擋着,你換。”
言謹被這陌生人的善意感動,說:“啊,謝謝你。”
陌生人卻不耐煩,抖抖那塊布,催她快點。
言謹趕緊照辦。
布挺大,黑色的,很薄,但不透,隔出一個小小的幽暗的空間。言謹在裏面,隐約看見外面人的身形。兩人差不多高,只是綠旗袍穿了雙高跟鞋,比穿匡威的她高出一截,身上的衣服被濾去俗豔的繡花,只餘剪影,配上漫散在空氣裏的脂粉和發膠的氣味,叫她想起電影《花樣年華》的某張劇照。
“大學生?”綠旗袍隔着布簾說話,聲音帶着點煙嗓的意思,挺特別。
言謹把 T 恤脫掉,說:“嗯。”
綠旗袍又問:“來體驗生活是吧,感覺怎麽樣?”
言謹把學生服套上,說:“還行。”
綠旗袍又說:“回去跟你們同學講,群演衣服很髒的,鞋更髒,要熬夜,要挨罵,也看不見什麽明星。別一起勁就來,你們這樣的越多,收工越晚。你們不開心,我們也累。”
語氣帶着些調侃,但話說得挺不客氣。
“好……”言謹低頭費老大勁系着大襟上的盤扣,本來還想再道謝,這時候也給憋回去了,只在心裏說,放心,沒下次的。
換好衣服,還是等,許久沒人來管他們。言謹不耐煩,四處轉了轉,想找帶她來的那個熟人。
這個基地都是老上海的景,拍的也都是民國戲。路上鋪着電車軌道,兩邊是縮略版的永安公司、馬勒別墅、大光明電影院。陰天不見日出,天空正在這條似是而非的南京路的盡頭慢慢開始變白。
再往前,有座仿花崗岩外立面的房子,看樣子算是百樂門。門口人來人往,搬道具,架燈光。而後霓虹燈亮起來,真就是繁體字的百樂門。
言謹歪頭看着,覺得有點意思。
可也不知礙了誰的事,突然給罵了兩句。說的方言,她沒太聽懂,反正是帶媽的那種。
言謹又一次想,今天就不該來。
她不敢再亂走,回到群演休息的地方去。還是那個塑料棚,市民、舞女、車夫、巡捕,各色人等聚在一起。有就豆漿吃發糕的,有埋頭睡覺的。老江湖自帶折疊椅,不講究的席地而卧。
言謹又看見那身綠旗袍,靠牆坐在一張尼龍椅子裏,位子低,小腿又長,斜側并攏,很好看。
有人問:“小青今天還是做舞替?”
綠旗袍說:“是啊,還說演員可能晚點來,讓我站下光替。”
又有人嘆:“現在做個角兒真是容易,什麽都能替。”
旁邊一個男的司機打扮,一身黑,戴頂大蓋帽,插嘴說:“憑小青這條件,找個有錢人捧,一樣做女主角。”
綠旗袍回:“哥你給我做個榜樣呗,找個有錢人捧你,作男主角。”
“嘿你這人……”司機嫌她聽不懂好賴話,走開抽煙去了。
轉頭注意到言謹,看了會兒,又走過來,把手機拿到她眼前,說:“這個小妹妹沒見過,第一次來吧?留個電話號碼,下次有戲,我叫你。”
“謝謝不用。”言謹譬如應付街上推銷的,目不斜視。
司機不罷休,湊近了說:“我其實是劇組車隊的,今天缺人,叫我頂一頂。你做這行,不認識人,接不到戲的。”
言謹不理,走開幾步。
司機跟着她,繼續說:“留個電話嘛,名字告訴哥,哥記下來,有通告就發你。”
言謹就快發作,卻是小青站起來,走過去,鞋尖踢了司機一腳,讓他往旁邊挪挪,說:“她叫小白。”
司機退開一點,解釋:“我也是看這個小妹妹第一次來,好心帶帶她。”
小青說:“知道你好心,我有你手機號,我告訴她就行了。”
司機嘲:“是是是,還是得青姐帶,群演要是論工齡,肯定青姐第一名。”
小青看了他一眼,睥睨天下似地,帶着言謹走開。
“十五年,十五年有沒有?”司機還在後面問,總算沒再跟上來。
這時天已經亮了,離得也近,言謹才發現綠旗袍的年紀不會比自己大。只是妝面不太高明,再加上發型和衣服,顯風塵。但在那層浮粉之下,是一張極精巧的面孔。眼梢微翹,有點媚,像那種壞蛋女配。卻又因為年輕,瞳仁黑而大,眼白底色分明,臉龐唇角的稚氣也還沒脫幹淨,壞得不純不粹。
再想到司機說的十五年,直覺不可能,又不好意思問。
倒是綠旗袍先開口對她說:“這種跟你要電話號碼,約你去奇怪的地方試戲的,千萬別去。”
言謹說:“哦。”
小青又說:“還有那種要你交什麽培訓費服裝押金的,都是騙子。”
言謹說:“哦。”
小青見她低頭看表,繼續說:“群演按天算錢,第一樣基本功就是等,只要沒叫收工,就得帶着造型等戲。”
言謹也還是應:“哦。”
說到後來自己都笑了,不知“小白”這名字是指着她衣服顏色叫的,還是變着法兒說她啥都不懂。
“我就來這一次。”她對小青說。
小青問:“那這次為什麽來?就看個熱鬧?”
言謹如實回答:“有人跟我打賭,說做群演比我實習更苦。”
小青說:“你那什麽實習啊,敢跟群演比?”
言謹想了想,只覺一言難盡,答:“就一律所。”
這回答倒叫小青有些意外,頓了頓才問:“你是律師?”
言謹笑,自嘲:“差遠了,你不一眼就看出我大學生麽?”
小青也笑了。
這笑容讓言謹覺得她又變小了一點,耐不住好奇,終于問:“你做群演很久了嗎?”
小青答:“剛才那誰說的你也聽見了。”
“真十五年?”言謹還是不信。
小青調開目光,笑笑,又戴上那張壞女人的臉。
言謹沒再問了,感覺得出來,小青不想提。
可過了會兒,卻是小青又轉頭過來,看着她問:“你學法律的?”
“嗯。”言謹應,雖然她也不想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