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第3章 【3】
一周之前,言謹剛考完當年的司法考試。
連着兩天上午下午,總共四套試卷。最後一場主觀題,瘋狂書寫三個半小時。從考場出來回到宿舍,面對摞在一起将近一米高的複習資料,忽然覺得惡心。
關于法律的任何一個字,她都不想再看見了。
至于這感覺會持續幾天,還是永遠,她不知道,只知道究其源頭,得從三個月之前說起。
那是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她找到個實習,是在至呈所的資本市場組。
起初頗有幾分驕傲,各種筆試、面試,過五關斬六将地殺進去,辦公室在 CBD 超甲級寫字樓的三十六層,落地窗望出去,看得見城市最著名的地标,每個工位上都是售價幾萬的升降桌配人體工學椅。所有這一切,都讓她覺得這一定就是自己想要的工作。
為了打好這份工,她找同組的賈思婷讨教。
賈思婷跟她一個學校的,高她一屆,法碩在讀,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那裏實習,也像今天小青一樣對她這個小白不吝指點,說:“複習民法商法、法律英語、名詞概念什麽的就不提了,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學校出來的,入職之前已經篩過好幾遍,專業好壞,學習能力高低,其實差距也就那樣。
“所以實習生最重要還是比做人,凡事主動點,事事有回音,有問題馬上提出來,一下子做不完的,得說清楚預計什麽時候能交。
“寫郵件的格式和各種材料的行文規範也特別重要,标題、落款、敬語、行距、對齊、字體,都得查兩遍。錯別字和拼寫錯誤絕對不能有,讓老板看到一次,你印象分就沒了。
“以及最要緊的一點,別挑活兒,派給你什麽就做什麽,別忘了實習生就是來做 dirty work 的……”
首先,特別重要,最要緊。言謹聽着,覺得這裏面好像有點語病,卻恰恰是賈思婷想要表達的意思,每一條都很重要。
言謹統統記下,當時絕想不到自己最後會栽在哪一條上。
那一年,金融危機剛剛過去,國內經濟複蘇,股指上行,財經新聞裏說是走出了“有別于全球的獨立行情”。新股排着隊上市,律所的 IPO 業務格外紅火,投融資也跟着爆發式增長,同時十幾個項目壓下來,節點時間定得又緊,就連實習生也要七乘二十四小時待機。
工作确實辛苦,言謹也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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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組裏律師半夜十一點多還在布置工作,她淩晨兩點做完發過去,生怕還有什麽問題,不敢睡,就那麽趴在宿舍床上,對着電腦按 F9 鍵。
QQ 好友裏這個點還在線的,除了像她一樣加班的,還有戴左左,她的一個高中同學。人家開黑打游戲,她做網絡核查,整理訪談筆錄,校對材料底稿,都是律所裏專給實習生幹的髒活。
左左雞湯鼓勵,說:學法就是贏者通吃,先苦後甜,同學你加油啊。
言謹苦中作樂,回:你想多了,一把年紀的律師也還是這樣,背着動态心電圖機上班,舌頭底下含着速效救心丸開會。茶水間還放了臺除顫儀,聽說是因為上半年 120 拉走過兩個。暫時還沒有實習生猝死的,我得做好最壞的打算。
左左損她:都猝死了還有什麽好打算的?
言謹答:說的也是呢,我就是太愛操心了。
左左:哈哈哈哈哈。
……
最後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的,再醒來,發現自己還趴在床上,枕着電腦。手機在下面寫字臺上震動,她探身下去摸上來,是律師一大早又發消息給她,說:別忘了九點跟客戶還有個會,你來做會議記錄。也不用來太早,我們八點半辦公室見,幾個要點我先跟你說一下。
言謹擦掉口水,趕緊回複:好的,X 律早,八點半辦公室見。
信息發出,又趴下去,閉上眼睛,心算還能眯幾分鐘。
這是本科畢業之前最後一個暑假,同一屆的法學生大都在實習,律所,公司,法院。幾個要好的同學拉了個 QQ 群,群名“實習生永不為奴”。群裏常有人抱怨加班。但言謹當時并不介意,哪怕人家給她設的是個根本不存在的 deadline,她熬更守夜地做出來,兩三天之後才輪到被批改,她還是覺得這是前輩對她高标準嚴要求,存心教她東西。
過後回想起來,簡直有病,就好像推磨的驢在驕傲它推的磨有多高級,感恩抽下來的鞭子給了它多少指引和激勵。
那個時候,讓她受不了的有且只有一個 senior,那人或許也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脾氣特別暴躁。
同組的實習生都有同感,但也只敢在背後偷偷給那位仁兄起了個代號,叫地黃丸。因為他本名劉偉,且三十出頭華發早生,一副腎氣不足的樣子。
言謹算是學東西比較快的,做事效率也高,還是得到過地黃丸無數次皺眉,嘆氣,以及“啧”、“啧”、“啧”。她從小最讨厭人家發出這個聲音,無數次想把筆電一摔,吼一句我不幹了!但留用的胡蘿蔔挂在眼前,每次都将将忍住,到底還是沒開整頓職場的先河。
直到有一天,周末加班到半夜,趕個周一交表的項目,地黃丸直接張口罵人:“你有沒有腦子啊?你自己看看對嗎?跟你說過一百遍了!”
罵的是另一個實習生,卻是言謹沒忍住反問:“劉律師,您覺得這樣說話有必要嗎?”
地黃丸是組裏最能出活兒的 senior,生平第一次被實習生怼,火氣更加上來,做手勢指指自己的辦公室,叫言謹進去談話。
大概是從小訓練出來的肌肉記憶,言謹聽話起立,可到底還是停在原地沒動,說:“劉律師,我不覺得這是個适合一對一談話的時間,周一白天我再去您的辦公室。”然後坐下,繼續幹手上的活兒。
地黃丸瞠目結舌,臉都白了,礙在還要趕工,沒繼續發作。
言謹也沒好到哪裏去,話說得似乎很平靜,其實內心一點都不平靜。直到淩晨下班,她在律所樓下坐上出租車,将近三十度的氣溫,整個人還在發抖。不光因為怼了 senior,還因為當時在辦公室裏的其他人都鴉雀無聲,被罵的那個全程避開她的目光,以示這件事完全與己無關。
事後,有合夥人找她了解過情況,卻也不了了之,因為直接被罵的那個實習生表示确實是自己的錯。
言謹無語,但也能理解人家的選擇。
三個月的實習已經快做完了,按照慣例,組裏會讓所有律師給實習生打分寫評語,并以此決定留用的名單。
而言謹交還臨時門禁卡的那一天,只收到一封排版高級、言辭簡潔的郵件,感謝她在實習中的付出,以及對至呈所的關注與認可,然後便是一個轉折,說根據本所現階段的崗位設置,無法為您提供一個适合長期發展的職位。您的資料将被妥善保管在本所的人才儲備庫內,如果未來有合适的機會,我們會及時與您聯系。衷心祝願您前程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