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第4章 【4】

接下來的一整天,言謹幾乎都在逛街。

本以為是個挺清閑的差事,就斜挎個書包在街上走,看看櫥窗,看看戲院海報,等日本人的軍車開過來,上面士兵跳下車拉封鎖線,她再跟着其他老百姓一起四散奔逃。

地點就是那條“南京路”,一輛皮卡載着攝影機在前面開,後面跟着運兵的卡車。車到十字路口停下,領頭的小軍官從副駕位子上下來,身穿一套草黃軍服,腰間束根寬皮帶,腳蹬軍靴,斜挎盒子炮,臉上還貼着兩條長鬓角。

小軍官看見言謹,偷偷給她比倆大拇哥。

言謹淡定,繼續逛她的街。

跟她打賭的就是這位,她的高中同學戴左左,在附近一所大學裏讀日語。

群演指揮注意到她,拿着電喇叭沖她喊:“穿白衣服那個在夢游嗎?怎麽還不逃?表現得害怕一點!”

言謹這才開始跑。

就這麽來回演練了兩次,才算正式開拍。場記打板,脆響的一聲,嘴裏喊,某集某場某鏡。

初初聽到,言謹又覺得有點意思,自己真的要被留在一段虛構故事的影像裏了,雖然只是人肉背景板的一部分。

而後,如此循環往複七遍,場記板的聲音也聽了七遍。再加上中間幾次換機位、搬道具的時間,等到拍主角的近景,群演才得休息,言謹也才知道這人肉背景板沒那麽好當。

一場拍完,已是下午兩點。

劇組放飯,一人一只白色泡沫飯盒,外面紮一圈橡皮筋,跟《喜劇之王》裏的一樣,只是沒雞腿。

戴左左找過來,手托盒飯,蹲到她旁邊,一邊吃一邊問:“怎麽樣?”

言謹說:“挺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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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左評價:“嘴硬。”

言謹做出不屑的樣子,說:“我在律所實習可是二十四小時待機,第二天怕犯困,午飯都不敢吃飽,這才哪兒到哪兒?”

左左說:“那不就得了,準猝死生活,不做也罷。”

言謹知道是開導她,玩笑說:“是我不想做嗎?明明是人家不要我。”

左左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家不行,那就另外再找個呗。”

言謹說:“怕是不成了,又不是沒去別處面試過,一個個地都跟我談理想,談願景,可我就是沒有啊。”

左左笑,評價:“過分追求意義是中二病的一種表現,你要知道人生如戲,理想、願景,編一個不就得了?”

言謹說:“比如?”

左左問:“你當初為什麽選的法律?”

言謹反問:“你當初為什麽選的日語?”

左左說:“我分就只夠上日語。”

言謹服氣了,回:“好吧。”

吃完飯,演兵的集合,戴左左給叫走了。

言謹這才脫掉鞋子看了看。發給她的這雙瑪麗珍不太合腳,穿着逛了大半天,後跟果然磨破了皮,白襪子上滲出一點血跡。

旁邊有人說:“要是下次再來,記得自己買雙民國戲的鞋。”

聽聲音,已經知道是小青。跟陌生人反正不用裝,言謹直接說:“腿都快斷了,真沒下次了。”

小青笑起來,笑聲也沙沙的,帶着些氣音,不知為什麽很有感染力。她去角落找自己的包,從裏面抽出一聯創可貼遞給言謹。

言謹覺得這簡直是救命,道謝接過去,脫掉襪子貼起來,說:“你怎麽什麽都有啊?”

小青拍拍那只包,說:“這是我的萬能口袋。”

兩人再遇到,已經是晚上。

一衆群演拍了最後一鏡,還是演南京路的熙熙攘攘。言謹繼續逛街,從夕陽沉落一直逛到華燈初上,身邊有叫賣香煙的,有拉車載客的,一截子電車沿軌道當當當地開過去,真有幾分時光倒流的意思。

等打板叫了收工,天徹底黑下來,她又看到那身綠旗袍,正走出百樂門。

導演助理在後面喊:“小青,你再留一會兒。”

小青回頭說:“哥,剛才裏面說我收工了呀。”

導助說:“還有個鏡頭,演員背面的,很快。”

小青說:“我今天早上三點來化妝的,通告說就一場 0.2 的舞替,我這都待一天了。”

“算你雙工。”

“真的假的?”

“什麽時候少過你錢?”

小青站在原地,笑笑,點頭,說:“行吧,最後一鏡。”

演老百姓的群演差不多都走了,言謹沒走,站在角落裏看着她聽副導演講戲,反複走位。

場工把消防龍頭架起來,在那個十字路口造出一場瓢潑大雨。蝴蝶布張開,外景燈也亮了,把雨幕照得絲絲點點,陰暗處的電線和支架交錯如荊棘。

少頃,又聽到場記打板的聲音,看到舞廳的黃銅玻璃門被撞開,一個穿綠旗袍的女人跑出來,跌倒,滾下臺階,在地上爬行幾步,再掙紮着站起,踉跄地往前走。

身後是戴左左那關西口音帶彈舌的日語,嚣張嘲諷的語氣。言謹其實聽不懂,卻好像能猜到他在說什麽:走啊,繼續走下去,你就快要成功了。

女人停了停,背影顫抖,拖着一條受傷的腿,但邁出去的仍舊是舞女的步子,袅袅婷婷。

而後槍聲響起,她跪倒,背上一處潰陷,血漿湧出,在雨中很快浸染了一大片。又一次射擊,她合面撲倒,像是嗆了水,窒息讓她的身體起伏,背脊弓起,但只是一點點。她在那片積水中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整個人松下來,靜靜伏卧在那裏。

短暫的數秒,言謹胃跟着抽緊,鼻腔充滿潮濕的氣味。

她當然知道這只是表演,是道具師事先裝好的遙控炸點,是一場消防龍頭假造的大雨,是外景燈冒充的冷色碩大的月亮,卻忽然覺得這個虛構的世界變得那麽真實。

直到電喇叭裏叫了卡:“過了,這條過了。”

大雨驟停,綠衣舞女爬起來,變回小青。

還是剛才那個導助,過去對她說:“導演說你可以啊……”

小青回:“今天記得算我雙工。”

“你怎麽老這句?”導助笑,“下次有合适的還找你,不都在了麽?”

小青也笑笑,沒再說什麽,轉身往前走了幾步,步子還是有點跛。

言謹跑過去,說:“你沒事吧?”

小青好像怔了怔才認出是誰,答:“就扭了一下,能有什麽事啊?”然後彎腰脫掉高跟鞋,勾在手指上,光着腳繼續走,身上還是濕透的,一步一個腳印,一邊走一邊拆剛拿的紅包,裏面是個一元硬幣。

言謹就沒見過這麽小的紅包,問:“這是啥?”

小青說:“演死人或者拍遺像,劇組都會發這麽一個,回家之前要用掉,算是去去晦氣。”

言謹漲了見識,又道:“你剛才好厲害啊,一條就過了。”

小青還是笑笑,說:“一條就過了,是因為那一條不重要,拍成什麽樣都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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