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2010

第11章 【11】2010

大清自有國情在。

言謹再次見到吳清羽,是在北京城外一百多公裏的一個古鎮,名字叫雨寧。

那是 2010 年 8 月,她才剛工作不久,第一次跟劇組。

拍的是一部晚清背景的電影,投資不大,卻是中外合作。按照國際慣例注冊了項目公司,周其野就是這個項目公司的法律顧問。

中外三個投資方,各派人員冠上執行監制、聯合制片人之類的頭銜,導演和攝影都是美國人,現場其他工作人員大都屬于中方。做法大不一樣,矛盾也很多,進度一拖再拖,最後開會決定法律顧問駐場。

周其野手下的傳媒娛樂組總共沒幾個人,其他律師不可能長時間待在拍攝地。作為最無用的實習律師,言謹自覺舉手,就這樣被派了過來。任務無他,萬一有什麽事,第一時間叫人。

駐場地點有兩個,北京市內的棚拍先開始,而後再是雨寧。

那地方在山裏,雨多,霧多,當地方言索性把此地叫作雨淋。煙雨缭繞之間,一條條石板路依山勢而上,通往客棧,古城牆,古戲臺,州府衙門,私塾書院,還有鄉紳家的大宅門。

當地條件有限,安排言謹住的是山下新鎮上的一家招待所。但那“新”,是相對古鎮的“古”而言。房子建起來已經有幾十年,內裏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裝修風格,碎花牆紙洇水剝落,窗式空調嗡嗡作響。

到達此地之後的第一夜,她幾乎沒睡着。次日天還沒亮,劇組的司機已經打電話到房間叫早,說是制片主任安排她坐第一趟車。她于是跟着場務和道具組一起進山,等到收工,還是跟場務和道具組坐最後一趟車返回,走縣道回到招待所,天已經黑透。

言謹能品出這裏面的意思,有種既然你要看支出控進度,那就索性給你看個清楚的故意。她也不好說人家什麽,甚至應該感謝他們配合她工作 。

從那輛金杯面包車上下來,言謹暈車暈得想吐,正不知是去小飯店吃點什麽,還是直接回房間餓着肚子睡覺。

“言謹?”有人叫她。

她回頭看,見是個劇組的演員,身上還穿着清末女傭人的服裝,黑不黑藍不藍的褲褂,頭發梳成一個溜光的髻,臉上塗得蠟黃。

言謹疑惑,直到那人笑起來,又說:“還真是你,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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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她怔了怔才認出來,是憑聲音,因為看造型實在分辨不出,也實在想不到這遍尋不着,遠隔千裏的重逢。

她們一起去吃飯。不是鎮上的小飯店,而是在小青住的地方,一個當地人的房子,幾個跟組的小特約合住兩間屋。矮磚牆圍起來的院子裏拉着晾衣繩,挂滿各人的衣物。劇組在當地近三百人,把鎮上的小賓館和招待所住了個滿員,多出來的那些只好租房住。

小青倒也無所謂,說至少有個好處,可以自己做飯。她領言謹去竈間坐,用房東家的大竈炒雞蛋,燒水,燙青菜,煮面條。

山裏入夜之後清涼,門沒關,面條出鍋,言謹捧着海碗喝了幾口面湯,胃裏總算舒服了。

小青已經洗過臉,拆散了發髻,攏到腦後,上身套件大 T 恤,不知是洗垮了還是原本就那麽大,蓋掉大腿一半,下面換了條花布睡褲,光腳趿雙塑料拖鞋。這種造型也只有她 hold 得住,褲腳短一截,露出勁瘦光潔的腳踝,還挺好看。

兩人各坐一張小板凳,隔着折疊圓桌面對面。

小青看着言謹說:“到底還是請你吃飯了。”

言謹當然記得上次的事,只是有些不敢問,直到這時候才說:“你後來去過經紀公司嗎?”

小青說:“我去了,照你寫的打印了一張解約通知給他們。”

“他們怎麽說?”言謹問。

小青笑笑,答:“經紀人給我看我媽簽過字的單子,有用舞蹈房的鐘點,還有什麽斯坦尼斯表演培訓。說我如果以後不幹這行,合同留着也無所謂。如果還想幹,總得跟他們走解約的流程,否則一天天的都是錢。”

言謹記起民法老師說過的話,心裏想,果然。

“那我沒辦法啊,”小青卻還沒完,繼續往下說,“就把他打了一頓。”

“你什麽?!”言謹目瞪口呆,一筷子面條剛進嘴裏差點從鼻孔噴出來。

小青說:“他也還手了呀。”

“那後來呢?報警沒?”言謹追問。

小青淡定吸着面條回答:“進去教育了一天。”

“拘留?”言謹聽得心驚肉跳。

“派出所說合同的事情他們管不了,打架兩邊都動手了,算互毆,最後就是調解咯,簽字保證就出來了。”小青無所謂,說到後面索性演起來,一人分飾兩角。

那天晚上走出派出所的時候,她臉上身上帶着傷,衣服撕破了,蓬着頭。

當天負責處理這件事的是個老警察,在門口叫住她,用上海話對她說:小姑娘蠻結棍呃,一個打人家幾個。

小青說:不敢當。

老警察說:他們人多,開這種公司的社會關系肯定也不會簡單。今天叫是沒想到你會動手,下次就不一樣了。你做演員靠長相吃飯的,去跟他們鬧,打輸受傷,是你毀了,打贏留案底,還是你毀了。

小青說:我不考公務員也不上班,留不留案底我無所謂的。

老警察點一支煙,又對她說:我也是有孩子的人,看你跟我女兒差不多大,才和你說些心裏話。聽爺叔一句,不要再去了。

小青看着他,這才點點頭,走了。

“那後來呢?”言謹聽得心驚肉跳,總覺得這保證根本不管用,無論是調解書上的簽字,還是對老警察點的頭。

“後來,我又去了呀。”小青不當回事似地說,反過來安慰言謹,“放心,這回沒打架。我拿着他們發的廣告,專挑他們招學員的日子去的。就和那些小學員的家長聊,把你說的話再跟他們說一遍——合同裏甲乙雙方的權利義務明顯不對等,公司方面都是權利,藝人都是義務,違約金額更是顯失公平。實際上長期不履約,把人晾那兒幾年不管,你要是自己找工作,他們就找你賠錢。其實就是欺負你們不懂,掙完簽約的錢,再等着掙一筆解約的錢。合同裏居然還有競業條款,這是僅限于高管和專業技術人員,還要提供相應經濟補償的好嗎。而且,你們跟他們甚至都不是勞動關系。經紀合同可能形成勞動關系,但如果是勞動關系,他們不能跟你們收培訓費啊!……”

還是繪聲繪色,宛如當時的情景。

言謹哭笑不得,說:“你怎麽都背下來了呀?”

小青假謙虛,說:“我這人看不進書,但別人跟我講過的話,我倒是都能記住。”

鬧到這一步,公司的人又出來跟她交涉。

她站起來,雙手支在桌上,低頭把言謹當作那個經紀人,用當時的口吻說:“我知道你們在哪些地方打廣告,有本事別讓我看見,否則你們在哪裏招生,我就到哪裏去。你們在上海,我就在上海。你們去杭州,我就去杭州。只要這件事一天沒解決,我就天天來。我是真沒錢,也只有這條路。不是不讓我活嗎?那就都別活。”

言謹被鎮住,面也顧不上吃了,擡頭看着她。

也許因為日曬,再加上妝沒卸幹淨,小青臉上黑了些,反顯得雙眼格外晶亮,好像要盯到人心裏去,又好像不怎麽對勁。簡直不知道是演的,還是真的。

直到她忽然綻開一個笑,說:“怎麽樣,有沒有一點吓人?”

言謹這才松口氣,還是問:“後來呢?”

“解約是不可能解約的,他們掙的就是這個錢,絕對不會破例。”

“那怎麽辦?”

小青停了停,坐回到板凳上,仿佛說書先生抖出最後一個包袱:“就因為我鬧了這一場,有學員家長開始覺得不對勁,報警了。而且不是一兩個。都說公司辦什麽保戲版訓練營,經紀人蹭大劇組的名頭,收帶資進組的錢,但一直沒安排拍戲。警察調查下來,他們根本沒有那些劇組的關系。隔天到公司抓人,老板和幾個經紀人都進去了。我後來還去派出所做了趟證人,說是詐騙。”

言謹絕沒想到這個發展,駭笑出聲,卻也覺得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那個老警察,你又碰到他了嗎?”她問。也許因為小青模仿得太好,她印象深刻。

小青看着她,點點頭。

言謹又問:“他這回跟你說什麽了?”

小青還是學着那語氣,說:“小姑娘蠻節棍呃。”

言謹笑起來,是真高興。

“這下我的合同不算數了吧?”小青問。

言謹點頭,說:“嗯,你已經通知解約,公司也沒有繼續履約的可能,而且還涉嫌詐騙,那就徹底沒關系了。”

小青也笑,卻忽然沒了聲音,像是方才說了太多的話,這時只是放空了眼神,望着窗外墨黑的夜,聽草叢裏傳來的蟲鳴。

直到房東家的黃狗蹓跶過來,言謹緊張,把兩只腳縮到板凳上。

小青回神,問:“你怕狗?”

“不是,我就是覺得……”言謹解釋。

小青笑起來,還是那種沙沙的氣聲,說:“這是房東家養的,很乖。”

說着便把自己碗裏剩下的一點午餐肉喂給它。小狗低頭在地上吃,嘴裏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

言謹總算把腳放下來,跟小青一起看着它吃,看了會兒才又問:“所以你現在自己找工作?在這裏演什麽?”

小青點點頭,笑說:“女主角的陪嫁丫頭,有正面全臉的鏡頭,還有一句臺詞——小姐,客人到了。”

言謹也跟着笑,卻又覺得悵然。前幾天在北京市內的攝影棚駐場,已經見識過此地的群衆演員。天沒亮就在地鐵站外面集合,其中能做前景的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就那麽站成一排,任憑群頭挑選。她甚至覺得自己好像在那些人裏面看見過小青,只是當時沒能認出來。

“你呢?”小青反過來問她。

言謹張了張嘴,沒說話。

“你真的做律師了呀!”倒是小青替她說出來,“頭發怎麽剪這麽短?我白天在山裏看見都沒敢認,後來聽他們說是駐場的律師,姓言,越想越覺得肯定是你。”

言謹聽着,忽然有種一言難盡的感覺。她們似乎都往前走了一步,但也只是小小的、前路未蔔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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