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第18章 【18】

10 月末,拍攝進入尾聲。

每天都有演員殺青離開,小青也坐着跟組群演的車走了。言謹認命留到最後,開始和工作組一起在鎮上的飯店吃飯。一桌上中國人、美國人都有,互相別扭了兩個多月,到了快結束的時候,卻又好像冰釋前嫌,每個老外都起了中文名字,留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用得上的聯系方式。

一天下午,她正在招待所房間裏對着筆記本電腦回郵件,手機震動,拿起來看,是蔣哥發的消息:你老板來了。

言謹怔了怔才反應過來是誰,套上個衛衣下樓,見到周其野。

其實每天都在視頻會議上見面,卻又好像好久不見了。人還是那個老樣子,穿西裝,襯衣潔白,領帶打得一絲不茍,面孔和一雙手那麽幹淨,在此地一群清朝打扮的演員和不修邊幅的工作組中間,顯得尤其違和。

周其野看着她笑,對她說:“明天有個活動,幾個投資方、出品人、制片人都到,帶你去見見。”

言謹意外,也挺高興,剛想說,您叫一聲,我自己跟劇組車去北京就行了,不至于親自過來接啊。

周其野卻又道:“趁路上有時間,正好跟你談一談。”

言謹忽然緊張,心裏問,談什麽?是做完這個項目,傳媒娛樂組要解散了嗎?

也不敢直接問,又回去房間裏收拾了必要的行李,再下樓來,跟着去停車的地方。

其實也沒幾步路,周其野邊走邊問:“在這兒還好嗎?感覺怎麽樣?”

“還挺好的。”言謹回答,心裏還在想,他到底要跟她談什麽。

周其野卻又不說話了,忽然伸手虛攬了她一下,兩人互換位置,說:“你走這邊。”

“啊?”言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順他目光看過去,才發現幾條田園犬正溜達着過來,疏疏懶懶占了大半條路,好似幫派巡街。其中有一條就是小青房東家的,她跟小青一起喂過好多次,大概已經認識她,聞着味兒朝她這邊過來。

言謹能感覺得出來,周其野腳步加快了些,身上那種篤定的松弛感也沒了。他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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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口安慰他一句:“其實不是野狗,都村民養着看家的,農村嘛,都這樣。”

心裏卻在說,老板就是老板,哪怕人挺好,也對下面打工人的生活一無所知。

以及還有個小人兒正仰天大笑,哈哈哈,周其野怕狗,周其野怕狗,周其野怕狗,你別保護我了,要不還是我來保護你吧。

就這麽帶着豐富的心理活動上了車,離開小鎮,往北京去。

京藏高速上多的是從內蒙運煤過來的大貨車,周其野的黑色路虎夾在其中穿行。

他一邊開車一邊問:“駐組跟你想象的一樣嗎?”

言謹老實回答:“不太一樣。”

周其野并不追究細節,又問:“那這個電影呢?”

“這片子……”言謹語塞,其實組裏人私下讨論不少,但當老板面說可能不大好。

周其野笑,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說:“是不是不大行?”

啊,原來大家都知道。言謹松了口氣,這才說出來:“可能因為劇本是英語寫的吧,好多對白即使翻譯過來也不太像中國人的表達方式,而且,太多西方人視角獵奇的東西了……”

說到一半停下,又覺得是不是越矩了。客戶片子拍得好不好,跟駐組的實習律師沒有一毛錢關系。

可轉頭看周其野,卻見他點頭表示同意。

言謹忍不住說下去:“可是這麽些投資,這麽多人,這麽艱難的過程……”

周其野說:“這可能就是這個行業殘酷的另一個地方。電影或許可以算人類最大規模、最不可控的集體創作。短短幾個月時間裏,把幾十個工種,數百個人集合到一起,立刻開始緊密合作,像公司一樣運營。每個人都在創作,但每個人的創作也都在被損耗。他們中的有一些只出行活兒,但也有一些不是。最後的結果可能好,也可能壞,策劃的時候是一回事,劇本是另一回事,演的是一個樣子,拍出來是另一個樣子,可能最後剪完上映又完全不同了。”

言謹聽着,思索。她永遠都記得小青在雨中的獨行,雖然那場戲最後多半也難逃宿命,變成一部平庸甚至有點好笑的抗日神劇裏的一幕。而後又想到周其野,他也是個不甘于只出行活兒的律師吧,但他的傳媒娛樂組會怎麽樣,同樣不可知。

此處大約應該感嘆,這也就是電影的魅力所在,言謹卻道:“建立這個公司的同時,還要進行好幾輪估值和融資,最後産品出來,推向市場,看票房多少……其實也有點像 IPO,迷你速成版的。”

周其野聽得笑起來,問:“所以其實還是資本市場組那種 dirty work,騙你上了賊船?”

言謹如實回答:“有些确實是 dirty work,但 dirty work 也能學到東西,說實話,我沒想到自己選擇了做律師,還會跑到這種地方來。”

“是好還是壞?”周其野問。

言謹微笑,試圖尋找一個确切的回答。

“但是,”緩了緩,她終于說,“我還挺喜歡這份工作的。”

“為什麽?”周其野問。

“就……可以看到一些不一樣的人生吧。”言謹回答,一瞬間想到許多。

周其野說:“那下個項目還是你駐組?”

言謹不知道他是玩笑還是認真的,索性說:“不是吧阿 sir,三年三年又三年。”

周其野笑起來。

她才轉頭看他,問:“還有下個項目嗎?”

周其野看她一眼,又望着前路,臉上仍舊帶着笑回答:“本來早就應該跟你談一談,但這幾個月真的太忙了,而且,你的表現一直出乎我意料的穩……”

言謹聽着,心裏想,啊啊啊,要來了,提桶跑路各奔前程。周其野會說什麽?I wish you a brilliant future 嗎?

這條路上常堵車,他們這一程運氣也不好,此時窗外車流已經密起來,車速漸慢。

周其野跟着前車停下,繼續說:“這件事,我一定會做下去。我是認真考慮過,真的覺得可以,憑我的經驗,以及,直覺。你要知道,在這個行業裏,很多時候就是靠直覺的。

“而且,我覺得很幸運,能找到願意跟我一起做這件事的人。莊律師,小蔡,還有你。我也一直相信,一起工作的夥伴只有被好好對待,well paid,well treated,才能做出最好的成績。所以,你放心,如果哪天真的不行了,我會第一時間讓你們知道,也會為你們以後的職業發展盡力安排。你要是有什麽計劃,或者對我的意見,也盡管說出來。”

言謹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有點煽情,卻還是讓她覺得挺真誠的。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她說。

“當然。”周其野等着。

言謹說:“你面試莊律師和蔡律師的時候也問過那個問題嗎?你最喜歡的電影是什麽?”

他說自己幸運,說他們三個都是願意跟他一起做這件事的人。但想到莊律師那樣子,以及小蔡桌上壓着的托福書,她多少有些懷疑。

周其野笑,答:“這個涉及同事的隐私,我不能告訴你。但是,有件事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了。”

“啥?”言謹疑惑。

周其野公布答案:“莊律師才是我們組裏真正的文藝青年。”

“真的假的?!”言謹震驚。

“當然真的,他寫過好幾個劇本。”

怪不得常總說什麽小莊秘史,還問他有沒有寫新本子,言謹忽然想起來,但這是可以說的嗎?

“莊律師一直在到處投稿的,你跟他要來看,他應該還挺高興的。”周其野繼續道,“還有蔡天尋,他從大學開始就玩樂隊的,也跟我談過,打算先工作兩年,然後選個知産方向比較強的學校讀 LLM。所以你看,想做娛樂法的,多少帶點文藝青年的傾向吧。”

言謹慚愧,說:“啊,那我可能是個例外,讀書的時候寫作文,老師說的文筆好、真情實感,我都覺得是過度描寫矯揉造作。”

周其野笑問:“真的只喜歡《摩登時代》?”

這時候不是面試,沒那麽緊張了,言謹想了想,說:“倒也不是,電視劇算嗎?”

周其野說:“當然可以。”

言謹學一句臺詞:“Screw beautiful,I’m brilliant.”

周其野說:“Grey’s Anatomy,Yang!”

“啊,你也知道,”言謹驚喜,忽然好奇起來,又說,“那我可以問你嗎?”

“問什麽?”

“你最喜歡的電影。”

或許因為是在山高水遠的路上,兩人在車裏并排坐着,氣氛又好,什麽老板不老板的早抛到腦後去了。

周其野想了想,也念出兩句臺詞,是一問一答:“為一個雞蛋丢一根手指,值得嗎?不值,但我覺得痛快。”

言謹搶答:“《東邪西毒》裏的洪七公!”

周其野笑,點頭。

言謹說:“沒想到你會說這個。”

周其野問:“你以為會是什麽?”

言謹說:“至少布列松、戈達爾、阿莫多瓦那種吧。”

她這幾個月也有在學習,電影節講座聽了不少,大師的名字不至于叫不上來了。

周其野哈哈笑起來,說:“這還叫至少?你太高看我了。”

聊得很好,運氣卻很壞。

很久很久,路上堵得一動不動。他們起初還把車窗降下一線,怠速開着空調。後來時間長了,擔心油不夠,熄了發動機,下來活動腿腳。

前後車的人也都差不多,都下車站着或者來回走走,聊着天。也是這樣一個個傳話過來,才聽說前面因為修路,少了一半車道,又有追尾事故,車陣排得遙遙看不到盡頭。

這地方常堵車,附近村子裏的人早有準備,已經陸續過來做生意,面包、零食、礦泉水。

有個十一二歲樣子的孩子,拉一輛小車經過,車上裝了滿滿的瓶裝水,挂着塊硬紙板,上書“一瓶十塊”。

周其野拿出一張五十,說要買四瓶。

小孩被風吹得小臉通紅,卻還挺有原則,說:“這麽多車等着呢,每人限買一瓶。”

周其野笑,換了張一百的,說:“找頭你留着,我就拿兩瓶,剩下八瓶,看誰有需要,你給他。”

“行。”小孩回答,沉穩爽利得像個大人,拉着小車繼續往前走。

已是傍晚了,太陽西斜,氣溫降下來。

他們回到車上去,隔一會兒開一陣暖風。

周其野穿的單薄,把他英國精紡料子西裝的脖領翻起來,跟她一樣縮頭縮腦在位子上吃面包。

言謹偷眼看他,心裏調侃,高嶺之花一旦饑寒交迫其實也就那麽回事,卻又覺得這個人終于在她眼裏變得真實起來。

車窗外仍舊是高速公路上漫長不見盡頭的車陣,以及路兩邊的樹林和農田,夕陽正慢慢落下去。

他本來準備好跟她談話的時間一定沒有這麽漫長,以至于說到後來已經離題萬裏。

他說自己從讀中學的時候開始喜歡看電影,還有個親戚送了一部 JVC 的迷你攝像機,就總拿着拍來拍去,甚至也想過要學電影,但又發現自己根本沒這個天分。

“有些職業,”他說,“只有你天生能幹這個才能幹,不像……”

言謹接口道:“不像讀法律。”

周其野又哈哈笑起來,隔窗望着遠處,繼續說下去:“後來,去美國讀 JD,留在加州工作,認識了幾個學電影的留學生,更加覺得這一行不容易。people business 中的 people business,而且根本不是 merit-based,評價标準非常主觀,絕大多數人許多年默默無聞,只有極少數極其幸運的才能有被看見的機會……”

言謹聽着,再次想到小青,心裏有種悵然的感覺,揮之不去。

她存心另找話題,道:“您剛才說,可以跟您提意見。”

“當然。”周其野點點頭,饒有興味看着她,等她的意見。

言謹也看着他,試探地:“我感覺……您英文用的多了點,專有名詞還可以,副詞、連詞什麽的就有點……”

有點裝。

周其野笑,問:“聽起來很奇怪嗎?”

言謹說:“嗯。”

周其野說:“好的,其實我自己也注意到了。下次要是再這樣,你提醒我,給我記下來。”

言謹抿唇,點頭,心裏說,已經在記了。

周其野又說了一遍:“好的,我記住了,anyway……”

言謹大笑。

周其野存心解釋:“我故意的,是個玩笑。”

言謹便也裝模作樣地點頭,說:“Ok,I got it,funny!”

周其野哈哈笑起來。

天已經黑下來,變成深藍色,樹林是其上更深的剪影,有細碎精致的輪廓。

但也不斷有人下車,翻出隔離護欄,躲到路基的樹叢裏方便。

言謹也想上廁所。

她想起在劇組的時候,去山上看拍戲,頭一回問小青,廁所在哪兒?

小青笑,沒答,從那只萬能口袋裏找出一把折疊傘遞給她。

言謹當時就記起紀敏的話——有的地方連廁所都沒有,簡直神預言,契诃夫的槍。

在劇組就還好,反正大家都那樣,但此時跟老板兩個人,她在心裏尖叫,啊啊啊啊啊!

最後終于還是忍不住了,說:“那個……我去一下。”

周其野大概也猜到了,只說:“好。”

完事回來,更尴尬。她想怎麽辦呢,裝睡吧,也不說話,和衣靠到車窗上。

周其野說:“你要不坐到後排去吧,舒服一點。”

“好……”言謹低頭不看他,下車換到後排。

不想,還真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車好像動了,黑暗中幽幽晃晃,哄得她睡得更熟。

直到一陣颠簸,她迷迷糊糊醒來。

周其野回頭看她一眼,對她說:“沒事,已經過了堵車的那一段。”

路燈的光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以及扶在方向盤上的手。

言謹嗯了聲,又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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