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2023
第19章 【19】2023
因為我想成為你。
言謹在會議中心外面打了一輛網約車,去見吳清羽。
上車時,司機正聽歌,問她介意嗎?她搖搖頭,也就跟着這麽一路聽過去。
其實是很近的。車駛進那個住宅區的時候,不過聽到第二首而已,是九連真人的《上崗去》。等唱到那句“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正好停在地下車庫那個樓棟的電梯廳門口。
言謹輕輕笑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種預兆。
她搭電梯上去,按響門鈴,吳清羽來開門,看見她,似乎随口一句:“你來了。”
然後便轉身領她進去。
言謹也就這麽跟着走,經過一整面粉色的永生花牆,以及無數只波比·帕克娃娃的收藏。
房間裏有些亂,很暗,沒有別人。
吳清羽去開燈,順手拿了頂棒球帽戴在頭上,遮去乍然而來的燈光。
言謹看見她穿一件長 T 配瑜伽褲,長發披散,臉上不帶妝,人那麽清瘦,卻又有種蕭索的驚豔。
這感覺也是怪了,完全沒有久別重逢的激動。
兩人曾經面對面相互卸妝,近到連鼻子上的毛孔都能看見。但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言謹習慣了她在外面一貫示人的扮相,後來再看見她不化妝的樣子,反倒覺得陌生了。
其實,在見這一面之前,吳清羽的經紀人已經來找過她,聽說言謹一直在美國執業,開門見山地問有沒有國內的相關經驗。
大主任攢的局,替言謹介紹,說:“言律師是最早在國內做娛樂法業務的律師之一,她開始關注這個行業的時候,國內絕大多數律師都還不知道娛樂法是怎麽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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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而且,律師自身曝光度高,很多時候反而對當事人有負面影響。”
言謹卻跟着自謙,說:“我一向代理影視制作公司比較多,對藝人确實沒多少經驗。”
榮靜沒想到她直接趕客,也道:“其實,是清羽姐堅持要找您,說她最早的法律顧問就是您。”
《法律顧問》。
言謹笑笑,仍舊平和地說:“方便的話,還是約個時間,我跟她當面談吧。”
經紀人點點頭,說好,大約對她感想并不好。
那一陣,幾個帶着吳清羽名字的詞條在熱搜榜上上下下,就算不想看,也總能看見。
但言謹還是決定不看。
這個世界上,除了編劇之外,最容易被白嫖的就是律師。她曾經不止一次地聽編劇發毒誓,簽合同之前,一個字都不會寫。現在,輪到她給自己立這個 flag,在吳清羽正式來找她之前,一分鐘都不會浪費在那些破事上。
“不是我不找你,”此刻,吳清羽解釋,“前幾天手機被經紀人收走了。”
言謹失笑,這才說:“不讓你看是對的。”
吳清羽說:“倒是不管我看不看,是不讓我在網上跟人吵架。”
言謹又笑,一點都不意外,說:“不愧是你。”
其實,這種事她自己也幹過,在網上吵架。
不記得是多久之前了,看見吳清羽在微博發了一張健身之後的自拍,背景是落地窗外的湛藍大海,上面配文:那些獨自努力的時光,終會讓你閃閃發光。
刷到的時候大約淩晨兩點,言謹正在洛杉矶的辦公室裏,放低座椅靠背,裹着毛毯躺在上面,徹夜等待一個并購項目上的對家回複,當時心裏想,呵呵,你真的好努力啊。
再往下拉到評論區,果然看見好多損話。
起初讀得還挺高興,直到發現評論越來越難聽,也不知怎的,又不平起來,特地找回好久沒登錄過的用戶名和密碼,在下面回了一條:她做過好多年群演,絕對有資格說這句話。
本以為只是路見不平,不料僅僅一分鐘就收到好幾條回複:
姐姐沒做過群演,望周知。
姐姐第一部 戲就是女一。
不是吹過她富二代麽,你們統一一下再洗行不行?
十幾年前注冊的,什麽都沒發過,剛買的僵屍號吧?
……
然後也不知誰給轉到什麽超話裏了,一時間好多轉發,更多人來圍觀。
言謹只覺可怕,趕緊删了那條,退出微博,把手機鎖屏扔到一旁。
這件事,她引為恥辱,誰都沒告訴過。
吳清羽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感覺,站在那裏,一時不知道再說什麽,許久才笑,還是那一句:“喝一杯吧。”
于是,她們坐下來,喝酒,看材料。
吳清羽想要委托的案子不止一個,都是網上的輿情,要挑幾個出來起訴侵犯隐私和侮辱诽謗。
言謹就事論事,說:“侵犯隐私,是指這些敘述是真的。侮辱诽謗,是指這些敘述是假的。你得想好,到底打算告他們什麽。”
吳清羽卻看着她笑起來,說:“哪些是真的,哪些假的,你都知道,你說呢?”
言謹無語,又覺得這案子她真沒法做,卻也跟着笑了。
整容,改年齡,學歷造假,裝富二代。
做過粉紅屋發廊妹,踩隊友上位,打架鬥毆。
一個從小在劇組混,中考 200 來分,進了個技校都沒怎麽去上過課的半文盲。
日收 208 萬,棄養年邁有病的父母。
人來瘋,最喜歡誇大其詞,謊話随口就來。
原聲好拉,假唱,修音修出電火花。
野心挺大,可惜演技撐不住她的野心。
年輕時還有點靈氣和熱忱,這幾年徹底擺爛吃老本,這不都連撲好幾部劇了。
老是書不離手,發各種書單,其實人缺什麽就喜歡秀什麽,文盲就想顯擺自己有文化。
造孤傲冷峻人設,吹臉上有故事,什麽故事?其實就是視力不好,又沒戴隐形眼鏡,眼神迷茫。
……
總之全網的黑料,罵什麽的都有,還把古早的采訪視頻翻出來剪在一起做二創。
吳清羽沒忍住跟人家吵,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搞到經紀人直接收走她的社交媒體賬號。
那些爆料,有的明顯只是捕風捉影,比如諱莫如深地說,我有個朋友老早就認識她。
但也有些看得出是真知道她一些事情的人。出了名就是這樣,過去找不到的人,反過來找她,過去不認得的人,也都好像跟她變得很熟了。
吳清羽笑,問:“是不是要跟我說,我早提醒過你。”
言謹回:“我從來不說這種話。”
“那你會幫我嗎?”吳清羽又問。
言謹不答,還是就事論事:“藝人告黑的判例太多了,結果怎麽樣,你應該也看到過吧。在這類案件中,法庭通常認為公衆人物需要承擔一定容忍義務,只有證據非常紮實,有勝訴的把握,才能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而你指出的這些言論,有的只是負面評價,是否達到侮辱謾罵的程度,是不是捏造虛假事實,你得去一個個地證明,會是一個相當煎熬的過程。而且就算官司勝訴,輿情也未必會消退。吵架這種事,其實沒有人能贏,更何況是在網上,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審判者。”
吳清羽說:“所以你勸我算了?”
言謹說:“我只是在分析利弊給你看。”
吳清羽又說:“給你生意你也不做?你現在行情很好嗎?”
言謹笑,猜她大概也聽說了這兩年律師不容易,只搖頭道:“我還真不差這些。”
眼下替藝人批量起訴自媒體,到處打名譽權官司,已經成了一種商業模式,找專門幹這個的維權公司就可以,她沒興趣。
吳清羽卻也笑了,說:“我還以為你回來就是為了我倆破鏡重圓呢。”
言謹略無語,勸她:“你少看點言情小說吧。”
也許是酒到微醺,客廳一盞燈圓圓地照下一個光暈,把她們籠在裏面,有點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時刻。
吳清羽托腮看着她,跟她讨價還價:“那我把常年法律顧問簽給你,你送我點什麽吧。”
“送什麽?”言謹問。
“劇本顧問。”吳清羽回答。
言謹笑,說:“送審合同也就算了,劇本顧問?到時候都市偶像劇一幀一幀地看,還不許拉進度條,算不算工傷?”
吳清羽才不管,去找了劇本拿給她,打印出來裝訂好了的,只是頭三集。
開場便是法庭戲。
言謹翻開,讀了幾頁,才覺這場景熟悉。她們過去也這麽一起窩在沙發上看一本書,追一個劇。
隔了會兒,吳清羽問:“好不好?”
言謹反問:“想聽實話?”
吳清羽說:“不想。”
言謹笑出來,才不管她願不願意,直接開始評價:“女主 28 歲,本科畢業 6 年,哪怕人傑地靈,也就剛升上初級合夥人。這年紀想當業界大牛?不太可能吧。”
吳清羽解釋:“觀衆要看雙強,擡頭得鎮得住不是?”
言謹說:“那就三十多,合理一點。”
吳清羽說:“年紀不能太大,觀衆不要看中年愛情。”
言謹只覺荒謬,說:“才三十多就中年了?你不也三十多?我還覺得自己小着呢。”
她做律師被人嫌棄臉太嫩沒經驗,好像還是眨眼之前的事情。
吳清羽說:“可這是電視劇,不是現實啊。”
言謹笑,這句話本身就夠絕的了,已經不用再争論,只說:“那就談專業方面。
“法庭發言不能站着,不管是辯護人還是公訴人,居然還走到證人面前,美劇看多了吧?
“也不能有引導性的問話,證人的自由度是很高的,不清楚就是不清楚,你不能強迫他回憶。
“庭審中必須按順序發言,不可以互相打斷,也不會念法條,否則法官會覺得你在浪費所有人的時間,更不能用反問句對法官說話。
“這法官的脾氣未免太好了,現實裏哪個律師要是這樣,第一句就被叫停了。
“還有這個判二緩一,怎麽影視劇裏老是判二緩一?緩刑考驗期不會比實刑期短,否則怎麽叫緩刑考驗期?考驗完了再把你關進去?下次記得叫編劇寫主角和反派同歸于盡,省得還要傷腦筋去想應該關他們多少年。”
吳清羽沒話了,言謹繼續:“才頭三集,這個男主摔了兩次杯子,抽了一個人耳光。他是不是有什麽情緒問題?擱現實裏,這個人早就職場社死了。
“還有這裏,撒糖也不是這麽撒的吧,現實裏這樣已經是性騷擾了。
“還有為什麽總是給女主角安排一個小鮮肉和一個精英大叔?總讓我分別聯想到剛割完包皮嫩紅的那啥,以及幾十年煙齡被焦油熏黃的牙齒,膈應得很。”
“……這個也算專業方面的意見嗎?”吳清羽仰面靠下去,望着天花板哈哈笑出來,那笑還是言謹熟悉的聲音。
言謹終于也笑起來,跟她一樣靠在沙發上,說:“你幹嘛要演律師呢?無非就是加班,開會,開庭,以及隔三差五在朋友圈裏發熊貓人怒摔執業證的表情包,上面一行字,黑體加粗的,還做什麽做,不做了!”
吳清羽卻忽然安靜,轉頭過來,一雙眼睛看着她,說:“因為我想成為你啊。”
言謹像是被攝住了,只一瞬,便想起很多很多事情,如吉光片羽。
但也只是一瞬,又見吳清羽笑出來,說:“你看,我還是有點演技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