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第23章 【23】

2011 年 1 月中,上海藝術類市統考,是言謹陪着小青一起去的。

考點設在蓮花路,兩人一早出發,二號線換一號線,而後出站步行。平常周末這個點,地鐵裏幾乎沒有人,這一天卻不一樣。越接近學校,路上同行的人越多。幾乎都是來考試的,家長陪着,或者幾個考生結伴而行。

言謹聽見他們議論。

有的說:這一次要是還不過,怎麽跟家裏說複讀呢?

有的說:培訓太貴了,我十月份才找的老師,別人一個禮拜一節課,我一個月一節,也不知道行不行。

也有的說:排在早上最不好了,下午才容易過,偏偏這次全都抽到早上。

他們這一批的準考證編號都在同一個範圍裏,第一天一早考聲臺形,第二天一早考表演科目,大概算是運氣最壞的。

走到考點外面,已經有人緊張得在哭。

言謹過去并不認識藝術生,只在讀高中的時候隐約聽見說,某某同學要考藝術院校,停了文化課去上集訓班,當時只覺是學習不好的另一種選擇,與自己全無關系。絕沒想到也會有這樣的時刻,她站在他們中間,看着他們如何走到這裏,甚至能夠理解是為什麽。

小青倒是沒什麽特別的表現,頭發盤起來,梳得幹幹淨淨,身上還是那件從頭包到腳的黑色羽絨服,裏面是她的大 T 恤罩着緊身練功服。

但言謹可以感覺出她跟平常的不同,每隔一會兒控制着的深呼吸,以及不自覺的沉默。

言謹說:“你一定可以的。”

小青沒答,只是再一次那樣擁抱她,身體完全打開,手臂卻又箍得緊緊地,就像個小孩子。

而後,轉身去門口交驗準考證,彙入茫茫的人群中。

又過了一周,至呈所舉行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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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就在辦公樓裏的酒店,主打一個下班就能去,參加完上樓繼續加班。

現場布置得頗有排面,紅地毯,簽到板,五星級酒店最大的宴會廳,三十桌圓臺面。

開場照例是管委會主席朱豐然講話,回顧總結業已過去的 2010,又說剛剛開啓的 2011 是更加關鍵的一年,至呈所新征程的起點,願與大家攜手共赴美好未來。

演了幾個節目,又到員工表彰環節。各組的律師被點到名字輪番上臺,其中赫然就有地黃丸,拿了個業績獎,只是頭發更白了,站在上面被燈光一照,格外顯眼。

最後頒到特別貢獻獎,主持人提到了那個中美合資的樂園項目,上臺領獎的是專做地産建工的一組人。

傳媒娛樂組不出意料地顆粒無收,甚至因為人少,連按比例分配的優秀律師都沒撈到一個。整場晚會上臺的只有蔡天尋,跟着知産組的人一起表演了一個節目,彈電子琴給他們伴奏。

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還得數資本市場組,人最多,得的獎也最大,還排了個大節目,甚至還找專業團隊拍攝背景 MV,整整十個年輕律師出鏡,穿黑西裝戴墨鏡,在陸家嘴環形天橋和辦公樓裏冷酷行走,加班,蓋章,寫材料,大概看得出那個意思,是在 cos《黑客帝國》。

當時頒獎已經全部結束,筵席開始,管委會成員照例一桌桌過來敬酒。

朱豐然看一眼臺上大屏幕,對周其野玩笑:“照理應該你們組的人上,你們搞傳媒娛樂,專業的呀。”

旁邊資本市場組的高級合夥人附和:“對啊,周律師也可以出鏡,我看我們組裏那幾個小孩樣子還遠不如你呢。”

朱豐然又道:“你們可能不知道,小周在洛杉矶正經拍過獨立電影的,男主角。”

“真的假的?”

“我專程過去把他招募來的,我會不知道?”

……

氣氛算得融洽,周其野聽着也只是笑,一一與他們幹杯,仰頭飲盡。

言謹拿着酒杯站在旁邊,心裏卻有點不是味道。本以為是自己多想了,等到大老板走後,見莊明亮伸手拍了拍周其野的肩膀,蔡天尋又倒酒,敬了周其野一杯,她才知道不是她一個人這樣覺得。但他們跟知産組的人坐一桌,也不方便說什麽。

律所年會,都不是奔着吃飯來的,席上的人各自交際,走得七七八八。

言謹惦記着樓上做了一半的事情,也跟着溜了。出了宴會廳,卻見 Foyer 外面的露臺上有個人,正是周其野。冬夜深藍的背景,疊上 CBD 龐然大物的建築群,燈光星星點點,顯得他的身影尤其落寞。

言謹想起添視案,七天的立案期限已到,他們才剛接到朝陽分局的回複,說是案情複雜,延到了三十天。

她在原地踟蹰,打電話叫了莊明亮和蔡天尋,這才推門出去,走到他身邊。

“周律師。”她說。

周其野回頭看到她,也說:“言謹。”

戶外挺冷,言謹裹緊了大衣,把事先想好的說辭一股腦倒出來:“莊律師說,結束之後我們幾個再聚一下,您也一起去吧。”

周其野點頭,臉上卻笑了,像是看穿了一切。

言謹有點尴尬,心裏怪莊律師一喪到底的人設立得太穩,提議小團體聚一聚這種話實在不像是他能說出來的。

但好在周其野沒戳穿她,只是走過來,替她拉開露臺的玻璃門,說:“外面挺冷的,進去等。”

回到室內溫暖的燈光裏,莊明亮和蔡天尋正好也來了。四個人搭電梯下樓,一路商量去哪兒,周五晚上大多要等位,最後還是聽了小蔡的,去江邊他常去的 Show Box。

那地方總有演出,這一天也不例外,一個業餘樂隊在臺上吵得震天響,搖滾燈光炫目。

莊明亮其實從年會出來已經有點喝多了,這時候哇啦哇啦地說:“小蔡你看看人家,你剛才那琴彈得不行啊,感情都沒有擺進去。”

小蔡也喝多了,故意不理他,偏頭過來跟言謹說:“莊律師在起點開連載了,你去看過嗎?”

言謹震驚,搖頭,立刻就拿手機出來,打開 wap 網頁搜索,問:“筆名叫啥?”

莊律師一把摟住小蔡,捂住他嘴不讓說,又扯開話題,問周其野:“周律師真拍過電影啊?”

周其野卻不介意,低頭笑,答:“就是個學生畢作,被朋友拉去幫忙的。”

“讓我們看看呗。”

“早就找不到了。”

……

一桌四個人,其實也沒說什麽正經的,氣氛卻又好像完全不同了。言謹忽然覺得,傳媒娛樂組雖然人丁寥落,但也不算心不齊吧。

離開酒吧,已經快午夜了。

小蔡替莊明亮叫了代駕,架着他去正大門口的馬路停車場。周其野和言謹同路,步行去附近大廈的候車點排出租車。

或許也是因為喝了點酒,言謹像是忘了這聚一聚的初衷,忽然說:“能問您個問題嗎?”

“你說。”周其野點頭,兩手抄在大衣口袋裏,口中呼出白汽。

“我們在做添視侵權盜播的案子,但是有時候……很多時候,盜版書,音樂,影視劇,好像每個人都躲不過去,包括我自己……也有很多人覺得,如果沒有這些免費的資源,他們可能根本沒辦法接觸到這些作品,”言謹幾句話亂七八糟,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卻也統統說出來了,“或許工作就是工作,不應該過分追求意義,但我還是挺想知道的,我們現在做的這些事到底是為什麽?”

周其野繼續走着,轉頭看她一眼,又望向前路,再開口卻好像離題萬裏:“你知道為什麽中國的搖滾文化從廣州開始嗎?”

言謹搖頭。

周其野自問自答:“因為那是當年進口洋垃圾的口岸,作為塑料廢棄物的一種,幾乎所有的打口磁帶都是在那裏入關,然後被整理出來售賣的。”

言謹确實不知道。

“從這個角度上說,”周其野繼續道,“盜版确實打破了某種門檻,讓作品被更自由地傳播,讓更多人有機會看到聽到。

“但同樣一件事也可以反過來理解,人類歷史上每一次文藝複興其實都是經濟繁榮的副産品。人就是這麽現實的。只有能從創作中獲得收益,擁有對作品進行商業運作的權利,才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誕生。

“所以我一直覺得,我們做這件事的目标不是對普通人進行消費道德的審判,只是推動一種規則和習慣的建立,讓應該誕生的作品有機會誕生。”

言謹聽着,以為他說完了,但他沒有。

“再然後,事情又可能繼續變化。當所有關注和資源都流向極少數,強者愈強,弱者愈弱。就像迪士尼,曾經也弱小無助受大廠欺負,失去自己創作的兔子奧斯華。但他後來也成立了西半球最強的法務團隊,花錢游說國會,把版權保護期從 56 年延到 75 年,再到 95 年,就連幾千公裏之外幼兒園小朋友畫個米老鼠都要發律師函。又或者聖埃克絮佩裏,版權官司打了幾十年,甚至為了推遲《小王子》版權進入公有領域的時間,他家裏人一直試圖證明他其實沒有死,馬賽海域撈出來的飛機殘骸只能證明發生過墜機,反正他一定沒有死。”

言謹聽得笑起來,虛構故事之外,同樣有好多好多的故事。

“也就像我們現在替馬導打官司,看見他拍了電影被盜播,貸款還不上,瀕臨破産,或許有種主持正義的感覺。但一旦一個電影出品方成為壟斷者,擁有絕對的定價權,不管多爛的片子觀衆都得買單,這種感覺又會反過來。”

言謹思索,說:“有點屠龍少年成為惡龍的意思。”

“可能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都能套上這句話吧。”周其野笑,“這是法律吊詭的地方,但也是法律有魅力的地方,你可能永遠不會看到某個完美的狀态被實現,只能努力讓自己走在那條最迂回接近的路上。”

他慢慢地說,她靜靜地聽,兩人一起走在冬夜的街頭。

“我回答你的問題了嗎?”他最後問。

言謹點頭。

周其野微笑。

1 月末,小青上網查分,市統考過了。

等待結果的那段時間,言謹和她都絕口不提,仿佛是一種迷信,願望一旦被大聲說出來就會破滅。但真的收到,卻又覺得本就是确定無疑的事,她當然可以。

那天晚上,言謹下班回到東昌路的房子裏。小青請了假,沒去舞蹈教室上課,大手一揮請客吃飯。

那是離地鐵站不遠的一個燒烤店,言謹坐下,傻兮兮地不知道點些什麽,等各種食材送上來,也不大會弄。

小青意外,說:“不會吧,你沒吃過?”

言謹還真沒有,說:“我媽不讓我吃這些。”

在她的記憶裏,“太髒了”,是紀敏總是挂在嘴邊的一句話。小時候帶她出去,只要到了人多一些的地方,甚至都不太願意讓她在地上走,嫌下面空氣不好,灰塵大,總是抱在手上。

小青卻笑,說:“我媽也不讓我吃。”

或許是因為完全不同的理由,但她偏就是吃了。

兩人在那個小小的店堂裏,隔着一張小桌子對坐,烤魚、烤腸、羊肉串,鐵簽一大堆。

一直吃到老板娘抱着孩子過來,對她們說:“姑娘,悠着點,吃多了壞肚子的。”

也是那天夜裏,離開燒烤店走回家去的路上,言謹接到周其野的電話。

“添視立案了。”他對她說,“後續還要配合調查,以及民事索賠的訴訟……”

聲音其實很平靜,但她知道這代表着什麽。

“都是我們的了?”她問,同樣克制着那一瞬的雀躍。

他先笑起來,說:“對,都是我們的了。”

她把手機拿開一點,歡呼,而後又問:“我可以 dream 一個六個月工資的年終獎嗎?”

他說:“Dream bigger.”

“啊,”她提醒,“老板你又……”

他卻不認,說:“這次是你先開始的,不算數。”

不知為什麽,兩邊同時靜了一瞬。

又是他先說:“很晚了,打擾你。”

言謹笑,回答:“沒有,不是啊,我好開心。”

周其野也笑了,說:“我還要打電話給莊律師和小蔡。”

“好,再見。”言謹道。

“明天見。”周其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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