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第25章 【25】
2011 年 2 月 9 日,吳曉菁坐飛機到達北京,出了機場,乘地鐵去市區,目的地還是德勝門外那個招待所。
春節假期剛結束,北京天氣很冷,空氣灰霾,根本不是旅游的季節。那一帶卻如往年一般熱鬧起來,路上多的是年輕漂亮的面孔,拖着旅行箱,像是加了一層跟周圍人不一樣的濾鏡。
地下室的房間租金也漲了,論天算,五十一晚。她先交了兩周的錢,700 元。安頓下來之後,便去附近網吧,上網确認參加四所學校的初試,而後找地方吃飯,再回到房間裏,做完一整套軟開動作,仰面躺在那張木板搭成的床上,默背初試朗誦的選段。次日清晨早起,再跑去附近公園,練習演唱的曲目。
考試開始之前的那幾天,她都是這麽過的,只覺一切井井有條,确定無疑。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對的,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也許是因為在校門口聽見家長議論:今年是招生小年,去年招 80,今年只有 30 個名額。
又或者是在進入考場的隊伍裏,聽見有人說:別提你演過戲,考官只喜歡底子好的白紙。
以及第一所初試放榜之後,隔壁房間傳來的碎語聲:只報了大院吧?還不上培訓班?那過不了也不奇怪……
總之,兩周之後,四所學校陸續放榜完畢,她去了好幾次網吧,在忽然而起的網絡擁堵中,刷新頁面,找自己的名字。
最後一次,甚至都已經沒有期望或者失望的感覺了。當時竟又想起那句話,考官喜歡底子好的白紙。好吧,她不是。她只是一張被拙劣地惡作劇般地塗鴉過的,揉皺了展平,再揉皺再展平,如此重複一百遍的廢紙。
那天,她離開網吧,沒回招待所,漫無目的地走,走完一條路,随便拐個彎,再走上另一條路。最後停下,是因為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了高架路上,身邊車流呼嘯而過,駕車人隔着車窗對她投來詫異的一瞥。
她卻沒什麽反應,轉身挨着欄杆,在那裏站了很久,望着下面的街道、建築、來來往往的人和車,想到很遠很遠的事,甚至遠到她出生之前。
父母原本都是工人,憑一點文藝特長進了文化宮的職工劇團。母親跳舞,父親吹薩克斯風。團裏演出,或者辦交誼舞會,總是他倆搭檔,一來二去認識了,睡到一起,有了孩子,又結了婚。
九幾年,父親出國。當時她還不記事,後來聽人家講,仿佛是因為一個女人,總歸是因為一個女人。
也是在那幾年,上面的撥款沒有了,文化宮越來越沒落。有本事的人漸漸走光,剩下的開始辦培訓班,教跳舞,教樂器,但也都不是什麽科班出身的老師,只能賺點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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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吳绮從前自己跳舞,後來教別人跳舞,沒學生的時候又學了化妝,到處接些零碎工作,演藝這個行當裏的人也認得幾個,總覺得自己算是有些門路的,踮踮腳就能把女兒托上去。
于是,有機會就塞她去拍廣告,各種劇裏跑龍套,還有文藝晚會上的演出。
演了什麽都不記得了,只知道臺下領導穿大衣羽絨服,演出的孩子穿吊帶薄紗裙,軟底舞鞋,甚至光着腳。會場總是很大,舞臺上幾乎沒有空調。耀目的燈光照下來,倒是也不覺得冷。每個孩子都努力笑得很甜,希冀攝像機鏡頭掃到她們的時候能多停留一秒鐘。
但總是差一點,永遠差那麽一點。
9 歲,她開始學拉丁。
因為練習、比賽、考試,她上學總請假,甚至連班上同學的名字都叫不全。學校老師看不慣,認為不該讓孩子荒廢學業,而且還是跳這種性暗示明顯的舞蹈。
其實,吳绮讓她學拉丁,只是因為自己就能教。
每一天,每一夜,練功房裏,她在前面跳,母親在後面演示。整面牆的鏡子,照出一大一小那麽相似的兩個人。
便攜式音箱傳出舞曲,旁邊就是節拍器,一下,一下,一下,把旋律分割成無數碎塊,彼此之間似乎毫無關系。
她甚至可以看見那座音樂的塔,正被一把隐形的刀切開。刀刃鋒利,如若無物。塔的結構忽然變得松散,破裂,跌落,四散,消失。
10 歲到 12 歲,母親送她參加了三年小藝考。從上舞到南藝,再到北舞附中,她都考過。
第一次坐飛機,就是從上海到北京。
吳绮對她說:“機票多少錢你知道嗎?”
她很自覺地答非所問:“我一定好好考。”
但總是差一點,永遠差那麽一點。
那時,她身高 155,體重 69 斤。吳绮覺得要減到 65 斤,嚴格控制她的飲食。
有個一起學舞的女孩帶了黃岩蜜橘,分給她一只,兩人躲樓道裏偷偷地吃。
吳绮發現,只把她痛罵了一頓,說她又饞又蠢,不知道誰對她好,誰又想害她。
那女孩也在旁邊,雖然還是小孩子,也已經懂得聽話聽音,後來再也沒跟她一起玩過,遇到了最多遠遠看一眼,對她笑笑,便和其他孩子一起走開了。
那時,吳绮會把她打扮成公主的模樣,滿眼愛意地看着她,說:我的寶貝最漂亮。
也會抓着她的手臂,拼命搖晃她,對她嘶吼:你怎麽不去死,為什麽不死啊?!
那時,她練得越多,越記不得下一個動作,有時甚至會完全忘記自己在做什麽。
唯一記得的只有考試的要求。
國标專業的軟開跟中國舞以及芭蕾是一樣的,另外還需要準備拉丁舞和摩登舞各一支。
所有考生都穿最基本的連體舞衣,看起來跟游泳衣差不多,光腳不穿舞鞋,站在考官老師面前,三點、五點方向轉身展示,然後坐下繃腳,體前屈,橫叉,豎叉,卷腰,下腰……
上了考場,她渾身發冷,亮相的時候短暫保持不動,手指便會顫抖。
于是,總是差一點,永遠差那麽一點。
再後來,大約是因為失望,也沒有錢繼續供她藝考,吳绮突然徹底放棄了跳舞這回事,不讓她跳了,自己也不跳了。
整個人一下子顯出老态,沒了那種身段和功架,開始用更實惠的姿勢站着,坐着,走着,躺着,不再顧忌好不好看,只以省勁兒為目标。
這下反倒好了,兩個人都覺得輕松。她在一個又一個劇組裏讨生活,也可以變成一個又一個別人,今天是教室裏聽課的民國女學生,明天是元宵節看燈的宋朝婦人。真正的演員距離她近在咫尺,有時她甚至可以站在她們的位置上,等待調整機位或者打光。
但還是差一點,永遠差那麽一點。
……
接到言謹的電話,夜已經深了,黑暗濾去所有細節,城市仍舊璀璨,只一盞路燈照着她。
“你還在北京嗎?”電話那邊問。
“嗯。”她回答。
“我也是,”那邊又說,“剛下飛機,過來做那個盜播的案子。警方說是确認了 2000 萬的非法收入,但是侵權作品有 5000 多部,這平均下來每部才 4000 塊錢啊!組裏還接了跨國的盜播案子,美國,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亞,結果只有越南那邊的合作律所掉鏈子。辦完這裏的事,我可能還得去趟越南。這回打算跟我媽說去的是香港,哈哈哈……”
氣息裏帶着點喘,聽得出來是邊走邊說的。
“我沒考過。”她終于開口。
那邊靜了靜,才道:“沒關系的。”
“我不想再試了。”她又說。
“沒關系的。”那邊重複。
“但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那就等你知道了再決定。”
“可我已經 22 歲了。”
“22 是有多大?”
她站在風裏,任由眼淚落下,風吹得臉頰冰涼。
“一起吃個宵夜呗?”她控制住聲音,提議。
“好啊!”那邊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