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第26章 【26】
兩人在言謹住的酒店碰頭,買了啤酒和肯德基帶進房間。
言謹每次坐飛機都會很餓,說是巡航高度大氣壓的原因,此時脫掉大衣,扔下行李,把食物堆在桌上,盤腿坐辦公椅裏吃起來。
吳曉菁看着她笑,窩進窗邊沙發,跟她說校考的事。
四個學校,四場考試,各考了些什麽,她都說了,但也只是這一些而已。
“……只是幾分鐘,他們根本來不及了解你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言謹看着她安慰,想說失敗只是偶然。
吳曉菁笑,搖搖頭,還是不行,她沒法跟人聊這個,扯開話題問:“你呢,為什麽要去越南?”
言謹嘆氣,簡直感覺手裏的炸雞都不香了,開了一聽啤酒,開始吐槽。
她要去越南,是因為一次維權行動。
那幾年,很多中國電視劇在海外被盜播,DVD 版畫質,中文對白,再配上當地語言的字幕。
按照每年國際影視節目展上的成交價格,一集國産劇的海外版權不過 5000 美元左右,甚至低于在國內電視臺播出的收入。要是打官司,索賠金額基本也是按照購買價格計算的,單部來看,收益不可能覆蓋成本。
這一次,顯然也是借了添視案的勢頭,幾家影視公司決定發起集體維權。目的不只為了索賠,主要還是看重未來的市場,不想把海外版權這塊蛋糕丢掉,畢竟每年各國總和起來,這一塊的損失數以億計。
于是,傳媒娛樂組按地區逐個收集證據,分析案情,最後采取的方式都不一樣,有的委托當地律師發起訴訟,有的只能是外交層面的溝通,至于東南亞幾國,又是另一種情況。
涉及盜播的電視頻道基本都是面向當地華裔觀衆的,背後傳媒公司的老板也都是華人。
比如越南的這一家,根據初步調查,幾個股東還是中國籍身份,只是以跨境投資的形式在那邊設立公司,甚至經常往返兩邊做着其他生意。而且,中國和越南同為《海牙送達公約》和《海牙取證公約》的締約國,也就是說有判決互相承認與執行的雙邊條約,中國法院的判決在越南同樣能夠得到執行。綜合考慮之下,最佳選擇還是在中國起訴,訴訟成本低,結果更加可控。
案子由莊明亮主辦,言謹協辦,也是她負責跟東南亞那邊的律所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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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在“永不為奴”群裏說起,還頗受羨慕,實習期裏就能遇上這種開創性的案例,而且還是一遇好幾個。
結果卻是開創性地令人禿頭。
事情卡在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上——被告方的主體資格認證。
在中國法院起訴境外公司,需要向法院證明那個侵權公司确實存在,正常注冊,信息明确。
一般情況下,這只是個事務性的操作,請個律師,到相關政府部門查冊調檔,拿到該公司的注冊信息、存續證明、銀行資信之類,辦理公證,再到駐當地的中國使領館認證。
至呈在越南有合作律所,本以為不會有什麽問題。結果事情委托過去,得到的回複卻是辦不下來。當地政府表示,必須征得企業同意,他們才能出這個證明。
“啊?”當時聽到這個消息,莊明亮愣了半晌,而後笑出來,說,“這是要我們過去跟他們打招呼,報意思,我想在中國起訴您呢,現在需要辦理一個主體資格認證,您配合下給出個同意書呗?人家是傻還是怎麽的,會同意這個?那只要他不同意,我就不能告他,這不第 22 條軍規嗎?”
越南那邊的經辦律師是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姓當地大姓,阮。
阮律師留過學,英文流利,履歷漂亮,但主要業務是跨境投資和進出口貿易項目,整整 FDI、ODI、37 號文什麽的。
再加上涉案公司在南部的胡志明市,而阮律師的律所在北部的河內,兩地監管政策和實際操作都有不同。他自己其實也不是很了解,幾次給出的法律意見就跟外行在網上搜了現學現賣的差不多。
當時也還沒有中國律所過去設分所,只有廣西、雲南一帶有些律師會在那裏做邊境貿易糾紛,基本也都是調解結案,不會走到訴訟這一步。一時間想要另外再找,只有谷歌上再搜一個,更加不知根底。
“還是得過去個人,”莊明亮想了半天,然後指着蔡天尋,“我有案子開庭,英語口語也不大行,到那裏全靠翻譯了,小蔡你去。”
蔡天尋為難,說:“我也有案子啊……”
于是還是言謹自覺舉手,說:“我去吧。”
莊明亮轉頭過來看她,一句“你一個女的”,或者“拿實習證的人不要亂講話”,仿佛已在嘴邊。
言謹也看着他,笑說:“河內,胡志明市,一個是首都,一個是第一大城市。我過去直接聯系的也是律所,裏面都是律師,男的女的都有,沒必要搞那麽恐怖吧?”
如果要派個人過去,她确實最合适。
案子是她協辦,前期也都是她直接跟阮律師聯系,她最清楚情況。
莊明亮當時沒再說什麽,應該已經跟周其野彙報,只等老板的決定。
有些話在辦公室裏不太好說,這時候在酒店房間裏,又喝到微醺,言謹才敞開了吐槽:“早就框定的報價和工作範圍,動不動就說加錢,進度又一點看不見,響應速度完全達不到中國這邊的要求。總是客戶來問,我再去催他們。
“還說當地也有美國白鞋所的分所,關鍵是客戶出多少錢。又在鄙視我們沒錢!而且這種事,白鞋所就能管用嗎?
“本來覺得當地律師至少可以起個溝通的作用,結果哈哈,你知道嗎?胡志明市和河內一南一北,政策不一樣,方言也不一樣。那個律師跟那邊的政府機關溝通,自己還得另外再找個南方人翻譯……”
吳曉菁啜飲啤酒,看着她揶揄:“雖然不懂,但是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呢。”
言謹卻不介意,說:“你不也一樣嗎?一點、三點、五點方向轉身,然後橫叉,豎叉,卷腰,下腰,都是個啥?一點不應該是這樣的嗎?三點是這樣……”一邊說,一邊努力歪着身子,用兩條手臂比出時針分針的樣子。
這一次,是真的笑了。
吳曉菁看着她,笑到流淚,從沙發裏爬出來,光腳站在地毯上,給她展示:“一點就是正前方,二點右斜前方 45 度,三點是右正旁方向,四點右斜後方 45 度,五點是正後方……”
言謹說:“啊暈了暈了。”
吳曉菁直接拉她起來親身體驗,說:“很好記的呀,就是一個房間的四個牆面和四個牆角。”
言謹求饒,說:“你別轉我了,我真暈了。”
忽然間,一切好像又都好起來,不會渾身發冷,也不會在停止不動的時候顫抖。
忽然間,吳曉菁想起自己唱得最開心的歌,是那首跑調的《海闊天空》,跳得最開心的舞,是那支東昌路小房子裏的扭扭舞。
她本不想說唯一,但回憶很久,竟記不起還有其他。
第二天,言謹去至呈所北京辦公室,在那裏見到周其野。
上午定了要去朝陽分局,談添視案的進展。出發之前,他叫她進房間聊了聊。
莊明亮顯然已經跟他談了派人去越南的事,他的決定跟言謹判斷的一樣,組裏攏共就這幾個人,她确實是最合适的人選。
言謹知道,他不會像莊律師那樣說什麽“你一個女的”怎樣怎樣。這也許是他本來的修養,又或者因為在美國律所工作多年,已經養成一種習慣,下意識地注意此類細節,就連女同事的穿着也從來不會評論一句。
他只是看着她說:“一個人出差,注意安全。在那裏要是遇到任何困難,馬上打電話回來。我有 APEC 商務簽,不用等批文,可以立刻過去的。”
言謹點頭說:“好,我知道了。”
她感覺到信任和被尊重,卻也有一瞬的心虛。自己真的可以嗎?一個人去完全陌生的地方,繞開第二十二條軍規?
周其野看着她,只是笑了,好像也能猜到她的念頭。
當時房間裏只他們兩個人,隔着桌子面對面坐着。臨時借的熱點辦公室,和上海那間幾乎一模一樣,最基本的配置,連關公都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