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第27章 【27】
2011 年 3 月,言謹出發去河內。
身上帶着剛換的外彙,人民幣對越南盾彙率一比三千,有種瞬間變成百萬富翁的感覺。
以及莊明亮的一大堆囑托:
“到機場就聯系阮律師,除了酒店、律所、商務部、領事館,其他地方不該去的別去。”
“別太軸,身上多準備點零錢,該給小費的時候給小費,過關口什麽的護照裏夾着。也不用太多,中國人約定俗成的就是三萬。”
“人機靈點,走路不要走馬路邊上,那邊飛車黨多,陌生人送你吃的千萬不要接,多半是騙子。還有說話注意着點,別提南海,別提法國殖民地……”
言謹聽着,又覺得莊律師好懂啊,問:“您去過越南?”
莊明亮卻幹脆地回答:“沒有,都網上查的,你也記着點,聽人勸吃飽飯。”
三個多小時的飛行之後,航班降落,言謹走出那座只有一個航站樓的小機場,仿佛忽然從初春穿越到了盛夏。當時的河內,涼季已經結束,熱季剛剛開始,遍地鋪灑的陽光格外耀目,整個城市呈現出一種特別的暖色。
阮律師派了車來機場接她,一輛銀灰色雅紳特,帶她進城。
機場附近空曠,到處看得見工地。直到接近市區,街道變得越來越狹窄,幾乎都是兩車道,兩邊既有東南亞風格的民居,也有歐洲樣子的小樓。路上跑着她小時候才見過的那種公共汽車,還有穿軍綠色制服的警察。小朋友一樣系紅領巾,看着倒也親切。除此之外,所有空隙全被摩托車占領,耳邊永遠響着一陣又一陣呼嘯而過的聲音。
司機說出兩個英文單詞,讓她選是去酒店還是律所。言謹回答,律所。
車于是艱難地開到一座辦公樓下,倒是新建築,十層樓高,玻璃幕牆。但內裏的裝修又好像國內十幾年前的樣子,她在父母九十年代拍的照片上看見過。
上樓進了律所,見到阮律師。之前只在視頻會議上見過,此刻見到真人,只覺嬌小了許多,再加上說英語時特有的口音,以及不慌不忙的态度,顯得挺溫柔。
阮律師見到她有些意外,寒暄着問:“怎麽不去酒店先安頓下來?明天再開始工作也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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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謹只是笑,知道他們這裏的效率,不緊追着不行,直接坐下跟他談案子的情況。
這次準備起訴的是個名叫東來的傳媒公司,阮律師按照慣常的操作在商務部提交了查詢工商登記信息的申請,一周之後收到結果,只有個公司名字。他又請人在胡志明市同樣做了查詢,得到的結果也是一樣的。打電話去問工作人員,回複是其他信息企業選擇不公開。
言謹說:“這種情況在中國可以舉報,是要受處罰的。”
阮律師溫溫柔柔地回答:“越南其實也要求公開,企業的基本信息、地址、法人、稅務、商标,以及重大變更事項,都可以申請查詢。但規定是規定,現實是現實,一個地方一個做法,總歸存在一些不完整的情況。”
言謹聽着,想起上來的時候看見底樓一個門面,櫥窗裏打着代理注冊越南公司的中文廣告,明明白白寫着,成本低,靈活度高,保密性強。這個保密性,顯然指的就是這種可以選擇信息不公開的操作吧。
阮律師還是溫溫柔柔,說他對此已經提了申訴,現在能做的就是等。
言謹問:“那其他途徑呢?比如合同,上面會有雙方的詳細信息,也會附上注冊證書。還有銀行單據,開戶要提交良好存續證明。”
阮律師笑,說:“但是銀行和生意夥伴也不可能理會我們這種要求啊,而且那些都是掃描件和副本,也沒法辦理公證認證。”
言謹說:“那就只有等?”
阮律師點頭:“是啊,只有等。”
那意思就是她這趟來得有點多餘了。
但禮數還是周到的,阮律師給她安排了一間小會議室辦公,又請她吃了頓飯。
席面上都是河內當地的食物,口味酸辣,顏色鮮亮。
席間聊起來,阮律師又說,越南其實有不少華語電視頻道,原本只面向大約 100 萬的華人華僑,但這些年越來越多越南人看,中資背景的傳媒公司也越來越多,而且都在搶占市場,競争也挺激烈的。東來傳媒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有別的公司買了電視劇的海外版權,他家沒版權,買套 DVD 一樣播出,甚至找專業演員配音,效果還比正版的好。別家公司因為這事起訴到當地法院,結果還是東來贏。
言謹聽得出這言下之意,在此地開公司做生意的都拿東來沒辦法,你們根本不是這裏的人,還能怎麽搞?還是快走吧,老呆着我還得一直請你吃飯。
千裏迢迢飛到這裏,言謹自然不可能就此作罷。她當時沒說什麽,晚些時候入住酒店,放下行李便連上網絡,把阮律師說的那幾個華語電視臺都搜了一遍,以及幾次因為競争而起的訴訟。
有些網頁只有越南語,她用在線翻譯勉強讀了個大概,感覺有用的一一保存。第二天一早又去律所,找了阮律師的助理幫忙,搞清楚那些尚有疑問的細節。
中午自己出去吃了碗蘸粉,買了杯冰咖啡,下午跟莊明亮視頻會議,把初步的想法說了。
言謹先跟莊律師确認:“我的理解是這樣,民事訴訟法裏對境外原告和境外被告的要求其實是不同的。如果原告是境外公司,必須提供主體資格認證。但如果被告是境外公司,我們作為原告,其實很難做到這一點。法條裏要求只是證明被告存在,并且有明确的送達地址。主體資格認證也可以是在立案之後,由法院要求他們提供。”
莊明亮說:“你摳字眼确實是這樣,但實操是法院要先看到認證。而且如果沒有認證,你怎麽證明他的存在?”
言謹說:“銀行單據,合同,那上面都會有雙方名稱和所在地信息,也是可以證明主體身份的。”
莊明亮說:“有業務關系的雙方确實可以,但我們這個案子是單方面侵權,銀行單據,合同,這些東西你去哪裏找呢?”
言謹回答:“東來的對家那裏。”
然後發給他東來的幾個競争對手的名單,以及互相之間發生過的訴訟。
莊律師看過,在視頻那邊思索,餘下時間盡是自問自答與自我攻略,先琢磨是否會是非法證據,又琢磨一份證據是否可以出現在兩個案子上,還有有效期的問題,但都得确實拿到材料之後才能知道到底有沒有用。
言謹打斷他說:“先試試吧,讓我試試看。”
莊明亮吐出一口氣,點頭,說:“行,你找找看,我去跟法院溝通。”
言謹應了聲就要下線,莊律師又叫住她,說:“你叫阮律師出面去談,自己別瞎走啊。”
言謹說:“好。”
心裏卻在想,這個阮律師有點軟,還有點黑,估計一提這事,他又得出一版額外費用讓她找老板确認。
随後的幾天,言謹在河內市裏走了許多地方。
有越南商務部,也有中國領事館,溝通東來不公開企業信息的問題。
還有北部的幾個華語電視臺,跟負責人或者法務談,希望他們為在國內進行訴訟提供證據,甚至加入這一次的維權行動。
起初還有阮律師跟着,後來走得熟了,河內跑完,要去胡志明市,她決定自己前往。
其實也不過一個多小時的飛機,從北到南,胡志明市比河內開闊一些,法國殖民地時期的建築也更多。
雖不是雨季,有時兜頭便是一場雨。
她坐人力三輪,被澆得透濕,在路邊小店買身衣服,還有那種小時候穿過的透明塑料涼鞋,換上,繼續跑公司拿證據。
要去的幾家華語電視臺,已經初步電話溝通過,聯系的也都是中國人。合同,企業注冊證、銀行彙款單、公司存續證明、資信證明,基本都是訴訟或者企業往來中提供的掃描件,零零碎碎拿到手,統統傳回去,讓莊明亮過目,整理,試着再去法院立案。
得到好消息已經是一周後了,也只是莊律師發過來的兩個字:成了。
言謹看着這條短信笑起來,那天早早回到酒店,好好洗了個澡,然後趴在床上定了返程的機票。
恰逢周末,機票買的是周日晚上的,她在律所系統裏填了報銷,多出一天酒店費用自理,想借這個機會在胡志明市裏轉轉。前幾天雖然去了很多地方,但都跟旅游毫無關系。
周六,快到中午的時候,她是給手機震醒的。
接起來,朦胧的一聲:“喂?”
對面說:“言謹。”
是周其野。
她從被子裏鑽出來,打起精神說:“老板你找我?”
周其野卻說:“我在新山一機場,剛到。”
言謹怔了怔,才說:“事情已經辦完了,還挺順利的。”
像是對之前在他辦公室裏的那句話的回應,要是遇到任何困難,他可以立刻過來,但她把事情做完了。
“莊律師看見你填的報銷了,你一個人來的,”周其野好像也猜到她的疑惑,解釋,“他有點擔心,說了好多自己去地方上做案子遇到的事情……”
言謹笑起來,這些故事她也聽過,對家紮他車輪胎,守在法庭外面搶證據什麽的。
周其野接着說:“我剛好有時間,就過來了。你不用算案子費用的問題,我好久沒休假了,自己也想出來走走。”
言謹尴尬,她覺得組裏沒錢這件事,原來他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