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第28章 【28】
這一天,兩人的目标都是做游客。
三月還是此地的旅游季,言謹住的酒店客房滿員,只能去附近另一家替周其野定了房間。等他從機場打車到市區,上樓放下行李,換了衣服,兩人一起去景點最集中的一郡。
路上走着的游客挺多,各種膚色語言的都有。他們彙入其中,真就是休假的樣子,都是 T 恤短褲,背個雙肩書包。
城市其實很小,言謹早到一周,已經算得熟悉,地陪似地介紹游覽計劃,遇到要過馬路,還傳授秘訣:“看準時機,眼神和步伐都要堅定,千萬不能要走不走的。”
周其野聽着,問:“你剛到這裏的時候是不是就那樣?”
言謹說:“還有買個椰青花了二十萬,坐三輪車沒算清楚錢,回來才發現給了十倍的,其他好像也沒啥。”
周其野笑起來,從自己包裏拿出照相機,是一臺頗有歲月感的徕卡。
言謹看見,說:“哇,膠片的,專業啊。”
周其野把鏡頭對着她,她仍舊走着,大方比出剪刀手,快門揿下去,定格下那卷膠卷裏的第一張。
那一區都是胡志明市內最出名也最常規的景點,橙色的西貢聖母堂,粉色的新定教堂,黃色的美術館,統一宮前面翠綠的草坪,鴿子飛來飛去。
還有中央郵局,穹窿下的大廳裏,到處都是游客在買明信片,寫明信片,寄明信片。
言謹也買了一套,選出一張,提起筆,只想到一句歌詞: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是偷懶,卻也是她那一刻能夠想到的最合适的句子。而後寫上東昌路出租屋的地址,收信人吳曉菁。
她貼上 15000 盾的郵票,投進墨綠色郵筐,又問周其野:“你不寄一張嗎?”
周其野拿起來看了看,又放下了,笑說:“都不記得地址了。”
确實,她也想給畢可欣她們寄,但都不知道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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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可能是他覺得寄明信片這種事太傻。工作之外,她對他所知甚少,只覺他對誰都很禮貌,卻又對誰都挺疏淡,無論上司,平級,還是下屬。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那一瞬她竟有些好奇。
逛過一圈,才去吃飯。
言謹饑腸辘辘,在街邊找了家米粉店。那店裏有個半開放式的廚房,可以看見廚師在裏面晾米粉、拌佐料,從門口經過就聞到一陣混合着檸檬、薄荷、香茅的味道。
店名只有喃語,他們看不懂,只憑眼緣,沒想到還真挑對了地方。
坐下點了單,兩大碗米粉送上來。
言謹吃了幾口,連連感嘆:“啊,好好吃……這牛筋……好吃死了。”
一份嘬完,意猶未盡。
周其野問:“要不要再加一碗?”
言謹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真這麽問,其實是有點猶豫的,反過來問他:“你加不加?”
話說出口,又覺得有些挑戰的味道。
周其野答:“加啊,你加不加?”
言謹說:“加!”
兩人于是又各點了一份小碗的,埋頭吃起來。
吃的時候還是很美味,吃完才覺得有點過量了。
言謹碳水上頭,說:“我不行了,飯昏。”
周其野付了賬單站起來,說:“那走吧。”
言謹跟上,問:“去哪裏?”
周其野說:“喝咖啡呀。”
言謹笑,這什麽以毒攻毒的辦法,肚子怕是要爆炸。
出了米粉店,兩人又去找咖啡。
午後的小城,望出去便是藍天,豔陽,梧桐樹影,彩色的建築,以及轟鳴而過的摩托車群。街邊旅館商鋪林立,酒吧和露天咖啡館門口坐滿了人,有游客,也有本地人,全都悠閑地飲着滴漏咖啡、生啤、水果雞尾酒。
周其野選了一家,位子全都并排對着街道,一邊喝一邊看着行人和來往的車。
言謹起初還覺得有些怪異,有游客在錄影,朝他們微笑揮手,她也揮手,笑得有些尴尬。
周其野也拿相機拍路人,說:“有點像古巴街頭的樣子,黃色的小房子,悠閑的人,在那裏無所事事也不是什麽貶義詞,時間是什麽,deadline 是什麽,不存在的。”
言謹笑,是為這短短兩日的逃離,忽然又問:“你去過很多地方嗎?”
周其野答:“算是吧。”
言謹又問:“以後有沒有機會把項目做到南美去啊?”
周其野笑她:“你怎麽不說去南美旅游?滿腦子都是賺錢嗎?”
言謹很幹脆地承認了,說:“當然是啊。”
隔了會兒,才又認真道:“不為做項目也可以,想去很多很多的地方。”
周其野側頭看她,說:“會有機會的。”
休息片刻,繼續游覽。
他們沿着鐵路走,穿過狹窄的街道,一直走到河邊去坐游船。
當時已近傍晚,陽光失了力道。兩人扶船弦站着,看晚霞漸漸濃郁,兩岸的建築緩緩而過。
言謹笑問:“有沒有一種梁家輝的感覺?”
周其野也笑,提醒:“這是西貢河,不是湄公河。”
“啊?不一樣的嗎?”她這才發現自己功課沒做好,又覺跟老板聊那部電影是有些過線的。
有那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說話。
言謹手臂交疊在欄杆上,低頭看着下面。甲板的邊沿,她那雙塑料涼鞋裏露出的腳趾,以及再往下船身破開河面,漣漪層層延展,一直到岸邊去。
“拍張照吧。”周其野忽然說,又拿照相機對着她。
言謹來不及整理被風吹亂的頭發,已經被他又揿下一張。
從游船上下來,天徹底黑了。
周其野問:“還要去哪裏?”
導游言謹說:“莊律師關照的,夜裏不要亂走,別去紅燈區。”
話講出口,才又覺得不合适。
所幸,周其野只是笑,約好明天上午再出來轉轉,中午去吃法餐。
然後打了輛出租車去一郡,半路停下買了法棍三明治,兩人都吃得飽飽的,這才分頭回酒店。
返程的航班訂在周日下午,言謹到房間便洗漱,換了睡衣,而後攤開箱子整理行李。
十點多,有人揿門鈴,用英語說是做夜床。
言謹去開門,只想答一句謝謝不用了,卻見門外不光站着酒店員工,還有兩個軍綠色制服的警察。
其中一個伸手擋住門,踏步進來。
言謹心跳漸快,用英語問,有什麽問題嗎?
警察回答了一堆越南語,那個酒店職員也翻譯不清楚,說來說去只聽懂幾個字,要她現在跟他們去警察局。
言謹想到領事館的求助電話,說:“我聽不懂,我找這裏的朋友翻譯……”
但警察已經搶在前面,一把拿走了她扔在床上的手機,還是重複着那幾句話:“跟我們走,去警察局。”
兩個人很兇,但暫時沒出格的舉動。
言謹識時務,強作鎮定,跟着他們下去,期望能讓前臺替她聯系領事館,或者中途遇到其他住客求助。卻不想人家帶她走的是員工電梯,下樓直接出了小門,警車等在外面。
這時候是真害怕了,腦子裏盡是各種犯罪電影的場景,甚至開始懷疑,帶她走的這兩個人到底是真警察還是假警察。
直到進了那個郡坊的派出所,有女警過來接手,總算打消了最恐怖的猜想,警察是真警察。那麽剩下的問題就是怎麽出去。
“我可以交錢,罰款,或者保釋金,都行。”她對女警察說。
女警察只是帶着她往裏走,開了一個房間的門,示意她進去,蹦出幾個英文字:“長官下班了,沒翻譯,等,明天。”
言謹又說:“我想打個電話。”
女警察還是回:“沒翻譯,等,明天早上。”
門關上,只剩下她一個。她環顧四周,六七平米的樣子,沒有窗,牆壁上段灰白,下段刷成藍色,已經舊得斑駁,中間擺了張桌子,還有幾把折椅,應該只是個候問室。
但這一候,真的就是一夜。她起初緊張得睡不着,敲門出去上了好幾次廁所,後來實在累了,又或者就是疲了,坐着折椅,趴在桌子上睡過去。
等到醒過來,脖子酸得要斷掉,她又去敲門,說要上廁所。被帶出去,才知道天已經大亮。上完廁所,總算有人來給她做筆錄。
訊問室裏除去兩個警察,還有一個便裝,直接對她說中文,是中國領事館的人。
言謹徹底不怕了,只覺又渴又餓,直接問,能先給我喝點水嗎?
警察這才倒水給她,開始說她的問題,有人舉報她持旅游簽證,從事商務活動。
言謹嘆氣,說:“我拿的就是商務簽證,你們收走護照的時候沒看見嗎?”
警察把她護照拿出來,翻到越南簽證的那一頁,确實是商務簽,這才說是誤會了。
整整一夜,就為這一問一答,餘下便都是走流程了。
事情看起來像是一場烏龍,但顯然是她前幾天跑傳媒公司被盯上了。哪怕損人不利己,就為了惡心她一下。怪不得莊明亮要關照她,讓阮律師出面交涉。莊律師是真的懂。
從訊問室出來,言謹看到周其野,一點都不意外,領事館的人應該就是他去找的。
也許是一早打她電話一直沒接聽,到酒店又不見她,問了工作人員,才知道她被帶走了。
言謹一個笑挂上嘴角,周其野卻直直朝她走來,幾步路已經把她看了一遍,到近處輕聲問:“你沒事吧?”
“沒事,就在候問室裏坐了一晚上。”言謹倒有些尴尬,自己一身狼狽,還穿着睡衣,頭發睡得亂七八糟的。
周其野聽見她這麽說,才放松了一點,說:“那先回酒店吧。”
言謹卻說:“不要,我要先吃飯,還好昨天吃得多,否則我現在已經餓死了。”
周其野笑出來。
兩人出了派出所,在附近找了家店,還是吃米粉。
言謹邊吃邊說:“這事莊律師要是知道了,肯定會說,我早告訴你了吧。”
周其野也點了份米粉,卻幾乎沒動筷子,只是無奈笑看着她,說:“你好像還真沒當回事似的。”
言謹嘴硬,說:“莊律師确實很懂,但要是當時真讓阮律師來這裏交涉,怕是剛到胡志明市,就被人盯上了吧。”
或許也正是因為她單獨行動,才把這件事做成了。畢竟一個穿着 T 恤短褲塑料涼鞋的 nobody,才不至于讓東來的人立刻反應過來。
但周其野仍舊看着她,又問:“昨晚害怕嗎?”
言謹也停下筷子不吃了,只是點點頭。
周圍喧鬧依舊,說話聲,叫賣聲,摩托車鳴笛和引擎的隆隆聲,在他們之間,卻好像有個小小的寂靜的時空。
但也只是一瞬。
周其野轉開話題,說:“莊律師其實很看好你的,還在知産組其他律師那裏嘚瑟過,說他帶的實習律師最靠譜。”
“啊,真的嗎?”言謹驚喜。
周其野卻又道:“你別去問他啊,問了他肯定不承認。”
言謹脫口反問:“那我怎麽知道真的假的?”
周其野說:“你不相信我?”
這話就有點不好回答了,言謹只是笑,也轉開話題,說:“我出來做項目好像總是會碰到奇怪的事。”
“比如?”
言謹回答:“京藏高速上堵車,胡志明市裏坐牢。”
周其野笑,也像是在回憶,而後看着她面前見底的碗,問:“再來一份?”
言謹搖頭:“不加了。”
今天的運氣沒有昨天好,這家米粉只是國內連鎖店的水平。
那天下午,兩人坐原定的航班返回上海。
作為候問室裏睡了一晚上的補償,周其野替她升了商務艙的位子。
言謹能夠感受到老板的好意,但還是覺得挺沒必要的。
她寧可坐在後面經濟艙,雖然地方小,想睡覺就能睡覺。不像現在,起飛時裝模作樣看航空公司的雜志,平飛之後又開了筆電。直到周其野那邊關上了隔斷,她才松了口氣,也關了隔斷睡過去。
也許呼吸不暢,也許只是因為太累了,很快發出鼾聲,還不小。
前排有乘客轉頭過來,尋找噪音的來源。
周其野道歉,過去替她調整了一下靠背,展開線毯蓋上。機艙裏空調開得挺冷,隔着織物仍舊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
他回到自己座位上,趕走那個念頭,卻也知道,它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