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第29章 【29】

從北京回到上海,吳曉菁還是住在言謹東昌路的房子裏。

一連幾周,她沒有工作。言謹不問為什麽,也不催她。她感激,但只是看着言謹來來去去,上班,下班,加班,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封在一個繭裏,什麽都做不了。

用的還是前段時間存的錢。當時是為了考試準備的,統考,校考,還有後面的文化課,她計劃好了,肯定有幾個月不能接戲,也沒時間去代舞蹈課。結果,還真讓她猜對了,她什麽都幹不了,卻是因為完全不同的原因。

等到言謹出差去了越南,她不出門,整天整天窩在沙發裏,一部接着一部地看電影,單曲循環地聽歌。小區早上熱鬧一陣,傍晚熱鬧一陣,其餘時間安靜得好像要被世界忘記。

直到有一天,不知道幾點鐘,聽見敲門聲。

她去開門,外面站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

“您是?”她問。

女人很和氣,說:“我是小謹媽媽,正好到上海辦事,過來看一看。你是她同事吧?我聽她說起過你。”

吳曉菁說:“阿姨好,我叫吳曉菁,言謹去香港出差了。”

紀敏笑,說:“就是趁着她不在才來的,否則她又嫌我煩。”

吳曉菁也跟着笑起來,讓紀敏進屋。

紀敏走進去,一邊環顧房間,一邊問:“你跟小謹一個部門的?”

吳曉菁去拉開窗簾,又收拾沙發上自己的被褥,說:“對啊,做傳媒影視方面的。”

毫無準備,卻也毫無破綻。

“你今天不上班?”紀敏又問。

Advertisement

“我休假,”吳曉菁回答,而後轉開話題,說,“多虧小謹借地方給我住。”

紀敏又笑,說:“沒關系的,她一個人在上海,有個好朋友互相照顧,我們也放心。”

那天,紀敏是戴着一副橡膠手套來的,收拾了房間,又擦了廚房的竈臺,等到單位同事在附近逛完街,打電話上來,才說要跟車回去了。

吳曉菁和她一起出門,說:“阿姨,我正好也要出去。”

紀敏還是很和氣地對她笑,說:“你去哪兒?捎你一段路。”

吳曉菁也笑,說:“不用了,坐地鐵很方便的,謝謝阿姨,我走了。”

也就是那一天,她回天山路去。

不知道應不應該用“回”這個字,雖然她曾經在那裏住了很久,但也有很多人反複告訴她,那裏不是她的家。

那只是城市西面一個五十年代棉紡廠自建的職工小區。每家每戶一座兩層小樓,初建時大概也曾齊整過。歷經半個多世紀的搓磨,到處都是搭建,扭曲了,縮小了,弄堂窄得容不得兩個人并排而行,門窗油漆斑駁,處處積攢灰塵和油垢。

她外婆家就在其中,小房子裏同樣擠滿了人。

從前二樓住着大舅舅和小舅舅兩家,一樓是竈間和外公外婆的房間,當中用布簾隔出一小塊地方給她和吳绮住。其實就是走廊的一角,一家人進進出出,甚至上廁所,都要經過她們睡的床。

文化宮沒有福利房,倒閉之後,就連職工宿舍也收回了。吳绮是這個城市裏極少數連自住房也沒有的本地人。一直熬到外公去世,舅舅們先後買房子搬出去,她們才算有了二樓北面的一個房間,隔壁還是出租的。

那地方說起來是內環,實際卻像個城中村。不通煤氣,還在用馬桶。除去老人,都是借房子的。大多是附近餐館的服務員,理發店的小助理。通常就是老板租下一間房做宿舍,往裏面塞幾張雙層床,可以睡許多人。

她走到小樓前,門沒關,直接走進去,到後面房間裏叫了聲“外婆”。

外婆說:“菁菁回來啦。”

吳曉菁說:“哎。”

她考試的事情,吳绮是知道的,大概也告訴了外婆。

外婆這時候問起,她如實說了結果。

外婆說:“怎麽總是這麽倒黴……”

然後去角落裏拜觀音。

年紀大了,腦子糊塗,也許還以為是她過去小藝考的時候。

吳绮其實也在,隔着樓板已經聽見聲音,沒下來,同樣一句:“回來啦。”

沒有疑問,不帶嘲諷,只是那種不出意料的語氣。

吳曉菁聽着,忽然後悔回到這裏。無論是外婆還是吳绮,總給她一種感覺,好像一切都不可能,一切都放棄了,全部希望只留給觀音和命運。她不想這樣,至少現在還不行。

從那天開始,吳曉菁又在群頭那裏報戲。

先是接了一個現代戲,就在市內拍攝。她演個辦公室職員,有幾句臺詞,其餘要做的就是對着電腦打一行又一行無意義的字,以及一群人圍着桌子假裝開會,面前放着的材料其實都是演員的簡歷,換個封皮,印上某某項目書之類的标題。

她看着那些簡歷,其中不乏某電、某戲、某藝的畢業生,忽又釋然,心裏說,有什麽了不起的呢?藝考殺出來的幸運兒,結果也不過如此。

中午放飯,她們幾個前景群演坐在一起。

有人商量着要去九院整下颌角,也有人跟她借錢,說自己二十四個月分期買了一只 Chanel,本來以為還款沒問題,結果這個月跑戲少,怕是要還不起了,就差幾百。

吳曉菁問:“那你為什麽要買呢?”

那女孩說:“群頭都是看人定價,穿戴好一點的,每次都能多個八十、一百。”

吳曉菁笑,說:“兩萬的 Chanel,再加上兩年利息,你上幾次戲才能回本啊?”

女孩不響了,又去跟別人借。

而後,是一個演出公司招禮儀小姐。

群頭把要求發給她,讓她去面試。

她問群頭:正規嗎?

群頭說:肯定正規的,上電視的節目,人家特別要求有演戲的經驗。

到了地方,才知道是要選人當嘉賓,演那種富家千金不顧父母反對,愛上窮小子的狗血劇情。

候選人坐了一屋子,都是年輕好看的女孩。選角導演還真看上了她,說她的外形條件是最好的。

她也真去演了,在鏡頭前面哭訴,咖啡潑臉,踢掉鞋子,憤然離去,再到兩家人吵得不可開交,然後電視臺老娘舅給他們調解,有情人終成眷屬。

那天晚上,言謹打電話給她,說已經出差回來,問她在哪裏。

她便也很愉快地說,自己接了戲,大約有一陣不在上海。

其實,只是看見群頭發的消息,招演員助理,古裝戲,要在橫店呆上兩個月。

她搶着回了,按照指示坐火車到義烏,等着劇組的車來接,而後被帶到橫店一家酒店入住,領了組服,開始演員助理的工作。

跟的那個演員其實也很年輕,大四學表演的學生,在戲裏演個女配。

每天早上,她起來拿飯,沖咖啡,然後叫演員起床。送演員到化妝間,再陪着到現場,幫着脫私服,換服裝。放飯的時候領演員的特餐,時刻準備擦汗,送水,以及在旁邊拿着小電扇。

收工有早有晚,也有連着刷大夜的時候。不管是幾點,她等着演員卸妝,把人送回房間,再去服裝組還掉衣服,才算下班。

除此之外,便是取快遞,拿外賣,買東西,陪着逛街,拍照,以及在房間等待召喚。

很累,卻也輕松,是那種什麽都不用想的輕松。

偶爾跟言謹打電話,挂斷之前,她自嘲地調侃:“我又要去進行藝術創作啦。”

她沒說自己究竟在做什麽,只是因為還記得那一次,她問言謹,我也算搞創作的嗎?言謹說,你當然是。

就這樣,直到演員殺青離組,跟她結了錢,一天一百,另外還多給了 200 塊錢的紅包。

這是她賺的最穩定最完整的一筆錢,當時真的有在想,是不是就應該這樣繼續下去。

與此同時,她又想起曾經的吳绮,是否也是在一個不自覺的瞬間,決定徹底放棄跳舞?那一刻,心裏又有個聲音在說,日子一天天就這樣過去了,也許不多想也是可以的。還有另一個冷眼旁觀的自己,說哈哈你終于還是要變成她的樣子了。

她忽又覺得恐怖,只想逃離。

但坐大巴離開橫店之前,演員又打了電話給她,對她說:“你也演過戲,有個機會要不要試一試?”

不等她回答,便補充:“就是個學生劇組,基本等于沒報酬的。”

她聽着,沒說去,也沒說不去,但最後還是拿了地址和聯系方式,打電話過去約了試鏡的時間。

回到上海,找去那個地方,是個夾在弄堂裏的老公房小區,樓下停滿助動車,電線拉得亂七八糟,牆面黢黑。

她越走越覺得好笑,想起自己曾經還對言謹說過,要是有人叫你去奇怪的地方試鏡,千萬別去。

摸到那個樓棟,爬上四樓,那個房間門沒關,裏面傳出說話聲。

她在門板上敲了兩下,走進去。

一個穿黑 T 的女孩子正彎腰在桌上看着什麽,聽見聲音擡起頭,見是她就說:“你是吳曉菁吧?莎莎推薦的?”

她點頭,說是。

女孩笑,自我介紹:“我叫盧茜,這片兒的導演。”

其餘還有幾個人,她聽過名字就忘了,一一打過招呼,只除了其中一個。

那人沒跟她照面,就已經轉身往另一個房間裏去了。只看見背影,皮膚黑得像非洲人,身上穿洗灰了的 T 恤短褲,很高大,在層高有些逼仄的老房子裏顯得手腳都沒處放似的。

她也被帶進那個房間,才知道那人是在安三腳架。

盧茜讓她坐一張塑料凳上,非洲人已經裝上一架 DV 對着她。

“你一直在橫店工作?”盧茜問。

吳曉菁說:“也不是,上海,北京,到處都去過。”

老房子隔音不好,隐約聽見門外議論的聲音:“……籍貫上海,學歷 XX 工程學校,是個中專?特長,拉丁舞,騎馬?”

有低低的笑聲,也有人在說:“……莎莎自己不來了,也不用這麽埋汰我們吧?”

非洲人伸手過去,在房門上拍了兩下,外面才安靜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