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第30章 【30】

場面一度有些尴尬。

是吳曉菁先開口問:“想讓我試什麽角色?”

盧茜便也言歸正傳,說:“一個農村出來的女孩,一路打工去了很多地方,到了這個城市,在美發店工作。”

吳曉菁又問:“哪種美發店,正規的還是不正規的?”

盧茜笑了,答:“正規的,就普通美發店的助理。”

“劇本呢?”

“即興表演。”

“場景有什麽規定嗎?”

盧茜說:“就在美發店裏吧,她跟客人聊天,客人是個遠洋海員。”

而後又提醒:“不需要很戲劇化,也不用猜我們想讓你怎麽演,就按照你自己的理解去塑造人物,像你平時生活裏能遇到的那種人。”

說話的态度其實很好,吳曉菁聽着,卻能品出些別的意思。他們知道她沒受過專業訓練,也不是那種有靈氣的白紙,怕她整出什麽尴尬的橫店腔調來。

盧茜看她不語,補充:“還有一點,我想先說一下,這個角色需要剪成短發,你可以嗎?”

像是怕她不行,在給彼此找臺階了。

吳曉菁戲谑地想,沒錢,要求還挺高的,臉上卻只是笑了,看着盧茜說:“讓外面幾位都進來看吧,我喜歡有觀衆。”

盧茜意外,但還是照她意思開了門。外面三個人也聽見了,有點尴尬卻又好奇地走進來,就等着看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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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茜問:“需要時間準備一下嗎?”

吳曉菁搖搖頭,說:“不用,但是可以給我個道具嗎?”

盧茜說:“行啊,你看需要什麽。”

“帥哥……”吳曉菁站起來,走過去,拉過那個非洲人,按着他肩膀讓他在塑料凳子上坐下。

有人低低在笑,說:“啊悠悠……”

吳曉菁只當沒聽見,已經換了一種口音,問那個非洲人:“剪發,還是就洗頭?”

是雨寧當地講普通話的樣子。那裏雖然離北京不遠,卻已經不是京腔,更偏晉語一些。

手底下的人有些懵,不答。

吳曉菁繼續動作,替他墊好毛巾,打開虛空中的水龍頭,問他水溫可以嗎,十指插入他發間。初夏,将近三十度的氣溫,房裏一臺窗式空調嗡嗡吹着不冷不熱的風,可以感覺到彼此身上的體熱和微微汗意,板寸紮手。

“今天不上班嗎?不喜歡說話啊?”她又問。

非洲人還是不語,她也無所謂,假裝他已經說了,有來有去地聊着:

“大哥做什麽的?海員?那一定去過很多國家吧?我還沒出過國呢。”

“但中國也算走了不少地方,我河北農村的,從北京,到南京,再到義烏,一路打工到上海。對啊,年紀是沒多大,就幹一陣換個地方呗。”

“其實哪兒都差不多,去了也跟沒去一樣,總覺得就是在原地打轉,幹什麽都是原地打轉……”

“有時候我真想穿越到幾年之後,十年,十五年,看看自己那時候在哪兒,到底在幹嘛。”

她哼笑了聲,自問自答:“估計也差不多,還是原地打轉……”

忽然又換了話題,問:“大哥,你看穿越小說嗎?”

短暫的一瞬,她停下來,與正仰着頭的他對視。兩張面孔一上一下,是相反的方向。

她有點想哭,卻還是笑了。

也許因為看出來他不是非洲人,只是曬黑的,而且還沒曬得太均勻,額頭上一圈戴帽子的地方挺白,又或者是因為那雙眼睛,正靜靜看着她。

沒有人叫停,是她自己停下,收回手,轉過來對盧茜說:“就這些了。”

盧茜張口想說什麽。

但她已經擡起頭,繼續對後來進屋的那幾個人道:“我只讀過中專,上的也不是藝術院校,表演都是跑龍套學的,但我跟美發助理一起住過。其實我挺好奇的,編劇在嗎?你們哪位是編劇啊?為什麽要寫這麽個人物?你們也不是農村出來的吧,真覺得了解跟自己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嗎?還是說就高高在上地同情她一下?覺得這種題材就叫真實,接地氣?拍出來挺高級的?”

話說得有些過了,場面冷下來。

她笑笑,最後說:“我就是個群演,平常報戲的基本要求就是黑發過肩。要我剪頭發,等于砸了我至少一年的飯碗。反正你們覺得我不行,我也沒想演,走了,再見。”

說完側身從幾個人中間擠出去,經過外面亂哄哄的小客廳,直接出了門。

身後傳來議論聲:“……什麽意思啊,這就起範兒了,不至于吧……”

但也另有一個聲音說:“我覺得她可以。”

這聲音她沒聽到過,便知是那個從頭到尾不開口的非洲人。

有人笑,說:“悠悠你是不是給人家摸兩下神魂颠倒了?”

但他又說了一遍:“我覺得她可以。”

那是個陰郁的午後,老公房裏半露天的樓梯間,灰白色的天光照進來。吳曉菁一只足尖懸空,在拐角停頓了一秒,然後笑了笑,拾級走下去。

那天之後,她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索性離開上海,又去了橫店。

那邊租房的成本低了許多,她在明清宮苑一帶找了個當地人的自建房,三樓朝南二十平米的一室戶,帶簡單家具,有窗,有陽光。而且就是這麽巧,跟北京德勝門外的地下室一樣,也是 300 塊錢一個月。

安頓下來之後,她去公會辦證,又考了前景。從此每天看群頭發的通告,工作來者不拒,演戲可以,演員助理也行。

夏天很快來了,是江南特有的悶熱。随後的兩個月,來此地打暑期工的大學生漸多,卻也是最辛苦的月份。每天都穿着那種古代人的寬袍大袖,在戶外曬太陽,或者攝影棚裏四五十度的高溫汗蒸。她不再多想什麽,就這樣一天天地做下去。

卻是盧茜,又打電話給她,上來先道歉,說:“那天,我組裏幾個小孩兒說話不合适了,你別介意啊。”

吳曉菁倒有些意外,她話說得也不客氣,且還是對着那麽一群驕傲的藝術生。

盧茜又解釋:“他們看見你就覺得是舞蹈生,憑站姿就知道至少練過十七八年,而且你又沒學過表演,所以才覺得跟我們的戲不合适。但後來試鏡,你整個人狀态一下就不同了。我們都覺得你真的是在用自己的經歷來想象和表演……”

吳曉菁笑,打斷她:“哪有什麽經歷啊……”

回想當時,确實不曾刻意地去演,只是下意識地換了一種更加實惠的姿勢站着,就像吳绮。

“不管怎麽說,”盧茜繼續道,“我們都覺得你演得很好,這段時間正在改劇本,做設定集,還有項目介紹,準備去參加一個電影創投會,争取拿到投資,把這個故事拍成長片……”

“你今天找我幹嘛?”吳曉菁再次打斷她問,畢竟試鏡的時候已經說清楚了,自己不可能剪頭發,也不想要那個角色。

電話那頭傳來盧茜低低的笑聲,像是不好意思開口,當然結果還是說了:“我今天打電話找你,主要就是想征得你的同意,你試鏡的時候說的那段話,是不是能作為臺詞用到劇本裏去?”

這個要求,是吳曉菁沒想到的。

“有報酬嗎?”她接口問。

盧茜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要是創投會上得獎,拿到投資……”

“然後就有報酬了?”吳曉菁又問。

盧茜又笑起來,含糊地說:“投資不會很多,我們還是想盡可能的用在片子上。但一定會給你編劇的署名,幹這行有作品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吳曉菁只覺荒謬,她要個學生項目編劇的署名做什麽?盧茜這個導演經驗是沒多少,但忽悠人的心不小。

“所以你們編劇是誰?”她又問。想起自己那天說的話,其實對編劇最不客氣。

“就是我。”盧茜笑着回答。

吳曉菁也跟着笑了,忽然覺得這人能處。這事其實根本不用來問她,幾句話,用了也就用了。

“行吧,臺詞你拿走,名字就算了,給我加上也沒用。”她說,說完便想挂電話。

盧茜卻還沒完,叫住她說:“還有那個角色,你真不想試試嗎?”

圖窮匕見似地。

吳曉菁笑了聲,說:“這都多久了,你們還沒找到演員啊?”

盧茜也笑,說:“你敢信?我有燈光和美術,器材讓攝影自備,但還沒有制片,什麽事都是我自己弄。”

吳曉菁無語了,這什麽徹頭徹尾的草臺班子?卻不知為什麽,忽然讓她有些心動。

盧茜大約也感覺到了,趁熱打鐵地說:“我把改好的劇本發給你,你先看看再說。就你簡歷上那個郵箱地址,可以嗎?”

吳曉菁沒說行不行,只是問:“一定要短發嗎?”

盧茜好像也為難,說:“就覺得她應該是那個形象的。”

吳曉菁心裏同意,嘴上還是拒絕,說:“但我真不能剪頭發,否則演完你們這個戲,我餓死了。 ”

盧茜卻道:“你先看了劇本再說,好嗎?”

吳曉菁無奈反問:“為什麽盯住我?”

盧茜說:“因為你最讓我們動心。”

吳曉菁問:“誰是‘我們’?”

盧茜說:“我,還有悠悠。”

“悠悠是哪個?”吳曉菁又問。

盧茜笑,回答:“就試鏡那天你的道具啊。悠悠是這片子的攝影,也是我們金主。”

吳曉菁這才想起那個非洲人,一身行頭,包括腳上的飛躍鞋,目測不會超過五十塊錢,說:“哦,倒是看不出。”

盧茜懂她意思,給她解釋:“他做攝影助理陪個什麽老板去東非拍紀錄片,賺了一點錢,全都投在這個片子裏了。”

這吳曉菁倒是沒想到,哈哈笑起來,脫口說:“還真是從非洲回來的……”

電話那頭,盧茜也大笑,仍舊沒放棄說服她的企圖,又說了一遍:“考慮一下吧。”

吳曉菁也還是拒絕:“真不行。”

“你先看了劇本再說,我等你的消息。”那邊根本不接受,說完就挂斷了,好像孩子似地,非要搶個先。

一連幾天,吳曉菁收工之後便去附近網吧,登錄自己的郵箱,收了盧茜發給她的那封郵件,打開附件裏名為《或咫尺或遠方》的劇本來讀。

當時并不知道什麽閱讀障礙或者注意力缺陷,但這兩種毛病她可能真的各有一點。一個頁面展開,先從中間讀起,而後随機地去找另一些句子裏的線索,就這樣反反複複,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最後還是選了打印,五毛一張,兩萬字,九十頁紙,花去她四十五元錢。于是便可在等戲的間歇,挨着空調送風管坐着,手指加鉛筆劃線,讀上一兩頁。

言謹來橫店的那天,她終于讀完那個劇本。收工卸了妝,換了衣服,兩人約在當地一個小飯店見面。

幾個月未見,其實并沒有什麽改變。言謹還是做律師,為了一個在東陽開庭的案子來的。吳曉菁也還是做群演。但這中間又發生了那麽許多,只是忽然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又能不能說。

坐下來點了菜,還是吳曉菁先開口問:“你實習期到了吧?”

言謹說:“到了。”

吳曉菁又問:“那律協的考核?”

言謹說:“過了。”

隔了會兒才笑,說:“你記得好清楚啊。”

吳曉菁也笑起來,說:“可是你都不告訴我。”

小飯店裏人聲喧鬧,填滿短暫的沉默。

直到吳曉菁朝她伸出手,說:“證呢,拿來我看看。”

言謹低頭在包裏找,拿出來,仍舊加了粉色的證件套,但翻開看裏面印的字,已經是正式的律師執業證。

“哇——”吳曉菁說,“言律師。”

言謹說:“以後要是遇上什麽事,想發律師函,記得找我啊。”

忽然間,兩人都笑。

吳曉菁接口道:“你要是遇上什麽事,也記得告訴我。好事也別怕刺激我。我想聽的。我是有點妒忌你,但看見你一步一步走着,越來越好,也挺過瘾的。”

忽然間,兩人又都有些動容。

吳曉菁把律師證還回去,言謹收起來放好,又從包裏拿出一樣東西遞過來,說:“從越南寄回來給你的,結果寄到的時候,你已經搬走了。”

那是張明信片,正面印着水彩手繪的西貢街景,反面貼着外國郵票,蓋了中越兩地的郵戳,以及一行手寫的字——

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

吳曉菁接到手中,起初只是看着,而後低頭哭泣。那只是突然的反應,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更不記得有多久沒有這樣當着別人哭過了。如果表演不算的話。

言謹卻是懂的,不發一聲地坐到她身邊來,緊緊擁抱她。

直到吳曉菁哭夠了,破涕為笑,到處找紙巾擦臉,說:“人家看見大概都在想,這兩人吃個麻辣燙不至于吧。”

言謹也笑,而後聽見她說:“我要去拍電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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