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第43章 【43】

在堪薩斯城的最後一天,言謹和周其野開車去了“歡鬧世界”。

“歡鬧世界”是個游樂場。

兩個人吃了早午餐,快到中午的時候才入園。那天不是周末,也不是公衆假期,游客很少,完全不用排隊。他們花了大半天時間,把裏面的跳樓機、龍卷風、以及除兒童樂園之外的六種過山車統統坐了一遍,金屬結構的,全木制的,正着坐的,倒着挂的。

從驚險評分 4 分的“飛去來”開始,言謹已經忍不住尖叫。

周其野訴苦,說:“坐你旁邊,我耳膜都快穿孔了。”

言謹回嘴,說:“你其實更害怕吧,人怕到一定程度,就發不出聲音了。”

兩人又有點較勁的意思,走到下一個 5 分的“眼鏡蛇”,肉眼可見的更高,更驚險。

言謹說:“你坐不坐?”

周其野說:“走。”

場面有點像在越南的那次,他們比賽吃米粉。

但又有些不同。

也不知算誰套路了誰,從第一次俯沖之前的爬升開始,兩人便緊緊抓住對方的手。結束之後從車上下來,就沒有再從這個階段退回去的道理了。

他們牽手去坐尼羅河漂流,牽手去附近 Yelp 上查到的小飯店吃烤肉。

有時是他拉着她,有時又換成她走在前面,總之正過來,反過去,再到十指交握。

他的手大一些,幹爽,溫暖。她曾經無數次看見這雙手在電腦鍵盤上打字,或者握筆書寫,有些難以置信,現在竟與她掌心相貼,可真貼上了,又覺得很合适。

這念頭叫她莞爾,直覺這一場約會純潔得好似回到中學時代,跟昨夜夢裏的情節形成鮮明的反差。卻也真的喜歡這種感覺,她不想太快。

吃飯的時候聊天,言謹問周其野,過去有沒有來過堪薩斯城。

周其野說,到過一次,但也只是經過。那還是他讀 JD 的時候,假期自駕,花了十天時間,沿着 10 號高速公路一直往東開,途徑棕榈泉,拉斯維加斯,丹佛、堪薩斯城、聖路易斯、最後到芝加哥,穿越了十個州,行程 4000 公裏。

“和朋友一起?”言謹問,話出口又覺得有點不合适,好像在打探他的過去。

周其野卻不介意,直接回答:“就我一個人。”

言謹說:“那豈不是很累也很寂寞,就一直開着車?”

周其野答:“是啊,第一學期成績不行,OCI 失敗,沒找到暑期實習,一句話都不想和別人說。”

言謹笑起來。

周其野繼續自嘲:“法學院一年級就要淘汰三成學生,我不是美本,閱讀,寫作,預習準備課堂提問,經常熬夜到淩晨。”

“那後來怎麽熬出來的?”言謹問,竟有些幸災樂禍。

周其野說:“還好那時候已經工作過兩年,加班就還可以吧。所以終于第二學期成績上去了,二年級暑假開始去律所打工。”

“哇。”言謹贊嘆。

周其野卻說:“90 年代留學生洗盤子,00 年代坐格子間裏搬磚,形式不同,實質差不多。”

言謹又笑,直覺他并不像平常顯示出來的那樣無懈可擊,與她,好像也沒有那麽遙遠的距離。

吃完飯,他們出了餐館,遠遠看見摩天輪,很老式的那種,就像美國電影裏常有的巡回嘉年華的保留項目。

兩人并排坐一個籃子,搖搖晃晃地轉上去。

那時,地面已沉在薄薄的暮色中,升到高處,才看見遠方地平線那裏仍舊晚霞濃郁。下面的人聲和樂聲漸漸遠了,這一整日的喧鬧終于靜下來,慢下來。

就要結束了,言謹想,忽然傷感,卻也忽然清醒。

上午離開住的地方,她和周其野不約而同地選了“歡鬧世界”,其實是有原因的。

這裏跟胡志明市不一樣,客戶和項目團隊也在,旅游勝地又不過就那麽幾個。兩人都知道陶總計劃參觀百威啤酒廠喝生啤,再到納爾遜博物館看唐三彩、熾盛光佛、水月觀音。所以,他們來了一個絕對不會遇到熟人的地方。

她說想要他,無關工作,無關上司下屬,但怎麽可能無關呢?

他太聰明,也太珍惜自己,絕不可能在客戶面前漏這樣的破綻。

她同樣聰明,同樣珍惜自己,所以會忍不住去推演一個結果。如果繼續這樣發展下去,他們中間總有一個人要離開至呈所,而這個人總歸是她。

設身處地,将心比心,她二年級律師的身份完全不能與他的事業相提并論,也并非對他有什麽意見。只是忽然就冷靜了些,甚至有些慶幸,他們只是牽了手,誰都沒把那層紙捅破。

念頭轉了一遭,只是短短數秒的沉默。

周其野開口問:“在想什麽?”

言謹回神過來,手搭涼棚遠望,說:“我看見堪薩斯州那邊有個戴眼鏡的小夥兒,剛從報社下班回家,正在地裏幫他媽媽幹活。”

周其野笑,接口說:“一次犁完 200 畝,不用拖拉機的那種嗎?”

言謹也笑了,張開雙臂,迎着高處微涼的風,發絲輕揚。

周其野看着她,忽然想起他們相識以來的許多瞬間。他都記得。但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卻說不清了。有些事偏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發生,等意識到了已積重難返。

他只知道,她是那麽不同。每一次想要靠近,是因為這一點不同。每一次克制,卻也是因為這一點不同。

但無論如何,只在這一刻,他伸手穿過她發間,把她拉近,或許只是因為迷信,又或者生怕她墜落。

這一次,言謹沒有聞到酒精的味道,他氣息那麽幹淨,嘴唇柔軟,身體溫暖,但整個手掌攏在她頸側的動作卻帶着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侵略性。也許還是因為那個夢的餘韻,又或者身在高處的那一點戰栗,她在他擁抱她的時候,也環住了他的脖頸,在他親吻她的時候仰頭,啓唇,不自覺地沉溺,沉溺。

無論如何,只在這一刻,她不去想那個推演出來的結果。

第二天,出發返程。

從酒店去機場的路上,項目組其他人都在,他們又回到上司下屬的狀态,甚至不坐同一次航班。

那是 BCP(業務持續性計劃)的要求,為了降低整個項目組所有成員,連同簽署之後的協議原件,一同在空難中滅失的風險。講人話,就是兩架飛機都墜機的幾率小到接近于零。從理性人的角度出發,似乎很有道理。但在普通人聽來,總覺得有點地獄。

周其野和陶總一組先走了,言謹跟着另一組,乘坐稍晚些的航班。

到達洛杉矶等待轉機的時候,她在休息室裏開了電腦,也看了一眼私人郵箱,有封信來自吳曉菁。

正文只有個稱呼,“言律師”,以及一個拜托的表情圖,附件是演藝公司修改過的專屬藝人協議。

言謹打開來看,原本格式合同的部分沒有變化,她之前提的那些,關于藝名,關于改年齡,都被寫在了一份補充協議當中。

而且,還不止這兩條。

公司新加了一條戀愛禁止條款,規定在合約期內不允許藝人戀愛或者結婚。

言謹看着,失笑。

拟合同的法務算是有經驗的,把這一條放在了補充協議裏。既不影響主合同的效力,一旦發生糾紛,還可以辯稱公司已經采取了合理方式,提請藝人注意重大不利內容。

但不管怎麽說,這仍舊是一條無效條款。

最典型不過的無效條款,卻又像是冥冥之中對她的提醒。

她不再多想,只是打字回複:

戀愛結婚是人身權利,不屬于合同可以約定的範圍。

日本、韓國、中國都有判例,此類條款的違約金不會得到法庭的支持。

但我還是要提醒你,每一句話,不管有道理沒道理,勝算又有多少,要到法庭上去說都是有成本的,時間,精力,金錢。

而且,一旦你違反約定,公司也可以不走法律程序,只是不再給你資源。

所以,你必須考慮清楚。

你必須考慮清楚。

這句話,也是她想對自己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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