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第44章 【44】
吳曉菁收到言謹的回複,是在趙悠游住的地方,用的也是他的電腦。
她把那封郵件讀了一遍,然後再讀一遍。不知是因為習慣性的一看文字就走神,還是在像言謹提醒的那樣,考慮清楚。
趙悠游正在旁邊打包行李,大約也看到了,她也不避諱,這事從一開始他就知道。
此地是跟同學合租的房子,趙悠游住朝北的一間。這時候東西差不多都已經清空,收拾出來的個人物品只裝了一只 20 寸的拉杆箱,工具包倒有兩個,一大一小。
吳曉菁合上電腦,走過去,拿起來試試分量,說:“這倆加起來得有六十斤吧?你準備怎麽拿?”
趙悠游從她手裏接過來,說:“當心。”
吳曉菁說:“我很有力氣的,不會摔壞你的東西。”
趙悠游說:“我是叫你當心自己。”
他話少,常有誤會,也不知怎麽解釋,就像此刻,索性打開箱子給她看,一樣樣拿出來,講給她聽,這是什麽,那是什麽,派什麽用場。
各種刀、剪刀、刷子,扳手,卷尺,手電筒,激光筆,白板筆,白板擦,他自己做的 T 标,十幾卷不同顏色的膠帶,魔術貼,鏡頭紙,剎緊帶,束線繩,各種夾子,勞動手套,排插,色卡,塑料防雨罩,胸包,頭燈,內存卡,對講機,碧麗珠……
吳曉菁其實也不知道聽來做什麽,但還是聽着,最後才笑說:“你這到底是要去幹嘛?”
要不是裏面還有氣吹、鏡頭清潔液以及一套大小場記板,根本想不到是攝影的工具包。
于是,趙悠游又給她講他新接的活兒,是為一個國際物流公司拍宣傳片,要跟車跟船,走很多地方。老師是攝影指導,他還是給老師當助理。更準确地說,是第二助理。
任務就是管着攝影組所有的設備,開拍前标記站位,架攝影機和導演的監視器,要是手持拍攝,中間休息,也是他扛機器,轉場的時候裝車搬東西,再加上換鏡頭、換濾鏡,儲存卡滿了換卡,倒數據,備份素材……
他說得事無巨細,但再冗長也總有說完的時候。
等他沒話了,吳曉菁才道:“我給你剪頭發吧。”
“好。”他回答。
過去三個月,她已經給他剪過幾次。他幫她拍了那套見組照,她替他剪頭發,好像也是一種回報。
剛開始是帶他去她打過工的那個店裏,借老板的地方、推子、圍布。
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頭回看見趙悠游,就問:“男朋友啊?”
吳曉菁笑笑,不說是,也不否認。
這回到他這裏,隔壁合租的看見吳曉菁,也問:“女朋友啊?”
趙悠游也笑笑,不說是,也不否認。
吳曉菁是帶着工具來的,一個淘寶上新買的電推子,拆了包裝盒,插上電,按下開關,嗡嗡聲響起來,卻沒直接給他理。
“這個很好用的,”她教他,“你以後自己也能理,頭頂用 15 毫米的卡尺貼着頭皮推,轉角地方調到 13,側面調到 9,要小心一點看着鏡子。後腦勺還是用 15 毫米,先全部過一遍,再調到 10 毫米推下面。最後把卡尺拿掉,修一下發際線……”
趙悠游聽着,是想記住的,但又一點都沒記住,幹脆說:“你給我理短點吧?”
吳曉菁猜他是嫌麻煩,故意說:“短點是多短?光頭?”
趙悠游說:“也行。”
吳曉菁做樣子要上手,見他真無所謂,才說:“太短不好看。”
“聽你的。”趙悠游說。
吳曉菁來回摸了摸他的腦袋,說:“那還是圓寸吧,10 毫米。”
話講得挺老道,但其實她也只會這一種發型。
趙悠游說:“嗯。”
她又看到他耳朵紅起來。
接着給他理發,竟也有點不顧首尾,等理了一會兒才想起沒找張報紙讓他圍着。趙悠游偏也不說,就這麽任由碎發落了一身。
吳曉菁反應過來,幹脆就這麽給他理完了,才替他拍掉肩膀上的發茬,說:“你站起來抖一抖,我去拿掃帚掃。”
趙悠游站起來,沒有抖,只是轉身抱住了她。
吳曉菁起初還在說:“哎呀你幹嘛,報複啊?!”
但他不說話,只是抱着她,弓身遷就她的高度,埋頭在她頸窩,手指緊箍她的手臂、背脊。她忽然從這個擁抱裏領會到一點告別的意思。他傍晚出發,她今天也要正式簽約,開始封閉訓練了。
其實不過就是幾個月不見,卻莫名有種決絕的味道,她竟也同感,放任自己在這擁抱裏,好像兩個人都變得很小很小,就要分開去這無涯的世界上各自漂泊,再也沒有相逢的時候。
很久很久,他才放開她,她也才平靜下來,看清自己身在何處。
“琴不帶走?”是她先找的話題。
靠牆放着他整理出來的東西,有些準備放室友那兒,有些就扔了,裏面有那把做道具用的吉他。
“就幾十買的,帶着也不方便。”他說,其實也沒想好究竟是扔還是留。
她說:“那送我得了。”
他點頭,說:“好。”
那天,吳曉菁背着琴包離開趙悠游住的地方。臨別時,兩人也只互相說了聲再見,就像平常一樣。
“再見,趙悠游。”
“再見,吳曉菁。”
她不知道趙悠游作何感想,但對她來說,這一聲告別卻像是一種隐喻。
從闵行到寶山,她背着那把破琴,走在地鐵裏,馬路上,直到進公司集合,找到運營經理,把合同和補充協議都簽了。
再見,吳曉菁,她也這樣對自己說。
而後,便從 23 歲的吳曉菁,變成了 20 歲的吳清羽。
面試選人已經進行了三個月,她是最早定下來的,也是第一個住進宿舍的,合同卻拖到最後才簽。
宿舍在城市北郊的一個園區裏,租了整棟樓,裏面有卧室、食堂、排練室、健身房。
卧室就是學生寝室的樣子,只是多了攝像頭。
到處都有攝像頭。
說是拍紀錄片用的。
大約也是考慮到畫面好看,室內裝修其實很糙,卻也有些設計,配色粉白相間,像真人大小的娃娃屋。
除她之外,入選的幾乎都是十來歲的學生,進來一看,直說比她們學校還不如。學校宿舍上面是床,下面是自己的寫字臺,這裏直接就是上下鋪。
有人說:“周圍都是工廠,大概就是女工宿舍改的吧?”
有的父母陪着來看看就走了,也有的只呆了幾天。
她卻覺得很好,不用付房租,水電全免。
等到最終人選定下,還是她年紀最大,卻也慢慢才品出其中的道道。
主唱,副主唱,主舞,領舞,顏值擔當……
拍照或者 MV 誰站 C 位?誰能上更多外務通告?花絮片子剪出來,誰的鏡頭最多?
說起來是一個團,其實每個人都有分工。或者更準确地說,角色。
當時尚未簽字畫押,還沒有切身之感。
直到今天,她又一次走進來,看着房頂角落裏的攝像頭,無聲地,卻也玩笑似地對自己說:開拍。
畢竟,扮演別人,對她來說是一件容易,甚至享受的事情。
她知道如何倒空自己,倒掉那個發抖的藝考生,倒掉民國舞女,倒掉宋朝百姓,倒掉或咫尺或遠方,甚至倒掉吳曉菁。
短發,中性,舞蹈擔當,吳清羽,是她現在的角色。
但也是在那一天午夜,她在訓練結束之後接到趙悠游的電話。
她躲進樓梯間接聽,只有那裏沒人,且是攝像頭的盲區。
“我上船了。”他在電話裏對她說。
“好。”她其實是知道的,那艘貨輪傍晚出發,應該已經航行了幾個小時,估計都到公海了。
“我在宿舍,接下去天天都得排練。”她也對他說。
“好。”他回答,其實也是知道的。
“船上打電話是不是很貴?”她問。
他說:“你別操心這個。”
她笑,說:“我現在一個月就 2000 塊錢。”
他又說了一遍:“你別操心這個。”
電話裏靜了片刻,她有些奇怪,他究竟為什麽打過來,明明也沒什麽要說的。直到聽見背景裏海風和海浪的輕嘯,以及覆蓋在其上金屬摩擦的咿呀聲。
“那是什麽?”她終于問。
“集裝箱鏈接件的聲音。”他回答。
那是《或咫尺或遠方》劇本裏的一個情節,最終沒被拍出來的部分。
她忽然淚湧,但也只是靜靜地。
聽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把電話挂斷了。
她擦掉那一點淚水,試着微笑,但不行。
又在黑暗中坐了片刻,再試一次,還是不行。
她索性抱膝哭了一會兒,等到哭夠了,慢慢平靜,才打給言謹。
所幸,那邊真的接起來。
“小白。”她說,聲音沙啞。
“你怎麽了?”那邊問。
“沒事。”她回答,清了清嗓子。
“合同簽了?”言謹又問。
“簽了,”她說,而後才問出來,“你說我以後會不會後悔?”
話出口又覺得有些歧義,估計會聽到大段律師的發言,但她此刻需要的并非是那些。
但結果卻跟她想的不一樣。
言謹在那裏嘆氣,說:“我也幹了件以後可能會後悔的事……”
吳曉菁聽着,忽然就笑了,側首枕着膝蓋,說:“所以是你先講還是我先講?”
就這樣,她穿着汗濕的練功服,坐在一級臺階上,而她拖着旅行箱,走在機場航站樓漫長的通道裏,互相聽完對方的後悔。
直到挂斷電話,吳曉菁站起來,推開樓梯間的門走進去,回到那些攝像頭下面,又在心裏對自己說了一遍,開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