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46】

第46章 【46】

周其野回到至呈所上海辦公室,已經是新的一周了。

一早進所,他還是按照一直以來保持的習慣,跟組裏的人一對一 catch up。先是莊明亮,然後是孫力行,再輪到言謹,他看着她敲門走進來,還是像平常一樣的打扮,神色卻有些不同,忐忑又鄭重。

過去幾天,他沒有等到她的決定。話已經說出去,他不能催問。直到此刻,他忽然意識到,她其實特意選了這樣一個時間和地點來進行這一場對話,似乎已經預示了她要對他說些什麽。

她走進來的時候,将辦公室的門關上了,但一面是朝外的落地窗,另一面是和開放辦公區之間的玻璃隔斷,也沒放下百葉簾。春末的上午,清亮的陽光斜照半個房間,一切坦坦蕩蕩。

她坐到他面前,照例拿着本子和筆,卻不曾打開,只是雙手交疊,垂目看着眼前的白色桌面,以及桌上的關公,也沒什麽開場的寒暄,有些突兀地說:“我想再多幾個月的時間,差不多半年吧,讓我決定是換所,還是出去讀書……”

話說得開宗明義,卻也看得出是因為緊張。周其野聽着,心裏不是味道。他本不想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結果,但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他打斷她,說:“堪薩斯城的事情,讓你覺得不适,是我的責任,應該是我向你道歉。如果你決定向 HR 彙報,我接受所有可能的處分……”

她同樣打斷他,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并未覺得輕松,只是另換了一種措辭:“或者,你也可以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至少不用被迫離開……”

“能讓我先說完嗎?”她問。

他閉嘴,做了個手勢,讓她繼續。

言謹忽然覺得諷刺,說是可以當作什麽都沒發生,但到底還是不同了。上司不像上司,下屬不像下屬。

但她還是照着原本想好的,一點不帶停頓地把話說下去:“我說需要再多半年時間,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升上三年級,換工作的話會好一點。另一個,出去讀書也是本來就在我計劃中的。我打算今年秋天試試看申請學校。至于這幾個月,我想還是回到組裏的律師池,分配我去做莊律師或者孫律師的項目,我都可以的。”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她真的已經考慮得很清楚。

“然後……”她卻突然嗫嚅起來,頓了頓,又說,“還有,我還想說,我的意思是……我只是需要再多幾個月的時間,不是拒絕……”

周其野仍舊在聽,腦子好像也轉得慢了點,緩了緩才品出其中的意思,輕輕笑了。

她看他一眼,說:“能不笑嗎?”

“可以,”他不笑了,也像她那樣認真地說,“但是收購院線這個項目你還是要做完的,對你再找工作,或者申請學校都有好處。而且,這時候退出,反而會有人問為什麽。現在已經到了後期交付階段,律師的工作不會像中期這麽多,你可以分一部分時間出去做其他案子……”

言謹沒說話,看上去有些猶豫。

周其野停下來問:“你覺得這樣安排有問題嗎?”

“我沒問題。”她搖頭。

“那我也沒問題。”他回應。

她忽然有種熟悉之感,像是又一次挑戰,恰如在越南吃米粉,堪薩斯城坐過山車。

也是在那一天,全組人一起吃了頓午飯。

自然是周其野請客。莊明亮敲他竹杠,點名要吃環球中心一家挺貴的日料。周其野沒意見,一口應允。

莊律師卻又酸酸地,說:“項目成了到底大方啊。”

周其野肉眼可見的心情不錯,話卻還是說得很謹慎:“只是協議簽了,離最後交割還有幾個月。”

言謹在旁聽着,總覺得他這話意有所指,想問,卻又礙于那個半年之約。

上午那場談話之後,她從他辦公室裏出來,回到自己位子上,便有種緊張過後的虛軟,以及一點點隐秘的快樂。

這件事,還有她對他說的那些話,她已經來來回回想了幾天。甚至有過足以推翻一切的懷疑,堪薩斯城外的那一夜,他格外讓她動心的那份克制,究竟是為了不傷害她,還是更多的為了他自己?但這一點懷疑,在他說出“你可以向 HR 彙報,我接受所有可能的處分”的時候,打消了。

那頓飯吃得其樂融融,下午又開了組裏的例會。

周其野在會上說了之後一段時間的工作分配,言謹被分去跟孫力行一起做版權交易。

此話一出,在座其他人都有些意外。院線并購順利簽約,他們都以為她會繼續跟着周律師上別的國際項目。

周其野簡單解釋,孫力行早上跟他彙報近段時間的工作,提出交易量大,需要更多人手。而言謹在做的并購已經進入收尾階段,正好有時間幫忙。

莊明亮自不會表現出什麽,賈思婷和李涵都看言謹。

孫力行倒是挺高興,本來只期待新招的暑期實習生能分給他一個,沒想到會是她。

而言謹只是笑,對孫力行說:“我沒做過 IP 交易,你要拿我當實習生教啊。”

孫力行也笑,說:“這麽謙虛,我可不敢當。”

年初因為搶那個跨境并購的項目,兩人之間還有點同侪競争的意思。言謹當時占了上風,現在做他的副手,等于還了這一城。

散會之後,各自回到工位上。

孫力行真像個 senior 似地,給言謹介紹眼下他手上版權交易的情況,整理各種合同資料給她參考,兩人分攤工作。

待他這頭說完,言謹才看到莊明亮發來的消息,叫她進辦公室,有話跟她講。

言謹忐忑,不知道莊律師是不是看出了點什麽,直到進去坐下,莊明亮直接跟她說起蔡天尋。

“小蔡五月畢業,七月考完加州律師資格就回來工作了,你知道嗎?”

“嗯,我知道。”言謹點頭。她跟蔡天尋偶爾聯系,前段時間出差去洛杉矶,大家都忙,沒吃上飯,只見了匆匆一面,卻也不覺得陌生。

但莊明亮還有後話,說:“他年資保留,回來跟你一樣也是升三年級,組裏差不多級別的就有三個人了。”

言謹聽着,有點猜出莊律師的意思。

“現在你看着大家都跟小學生似地,一年級一年級升上去,但總也有畢業的時候,到那天是升合夥人,還是尴尬熬着,還是淘汰走人,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拉開差距了。”莊明亮繼續說,“開放式辦公區裏有些人,可是連誰的位子離窗近一點都要比的,你也別太傻大姐了。”

言謹又有點忍不住,說:“師徒一場,為什麽說話這麽難聽?”

莊明亮說:“師徒一場,我才奉勸你。”

言謹裝傻,說:“上面分配給我的事情我總要去做,您要有什麽案子,也帶着我。”

莊明亮只得明講,用手比出一個高度:“我天花板就在這裏,你要到 next level 還得跟着周律師,知道嗎?”

言謹心裏一墜,嘴上仍舊玩笑:“您怎麽也夾上英文了?”

莊明亮也笑笑,自嘲說:“入鄉随俗,入鄉随俗。”

但轉而還是問她:“是因為這次做并購覺得太辛苦了,不想再做大項目嗎?”

言謹說:“也不是,就是覺得多接觸一些不同類型的工作也挺好的。”

莊明亮看着她,鄭重道:“你這個年級,應該決定自己以後要走的路了。”

言謹點頭,說:“我知道,我盡快。”

雖然解釋了,卻也自覺無力。只怕自己到底還是落入了他曾經的刻板印象。明明可以盡力争取,去做國際大項目,掙大錢,走向人生巅峰,卻因為嫌太辛苦,又退回來做瑣碎的小案子。

有些事,她尚不能解釋。莊明亮這麽想,總好過知道事實,但她還是希望自己不會讓他失望。

那天夜裏,言謹打電話給吳曉菁。

那邊起初沒接,十一點多才回電過來,一聲“喂”帶着樓梯間裏的回響,而且還是喘的。

言謹一聽就知道是才剛排練完,說:“你們合同裏寫的每天 8 小時,這都幾點了?需不需要勞動仲裁?”

“你呢?”吳曉菁笑,“幾點下班的?”

言謹沒話了,她其實也剛到家不久,正攤在沙發上不想動。孫力行那邊的版權交易都是批量工作,一點都不比并購項目輕松。

兩人還是像平常一樣聊天,言謹說了上午的事,那個半年之約。

“你覺得真能做到?”吳曉菁不信。

言謹卻又變得現實起來,說:“做到,或者做不到,其實結果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兩邊不約而同地靜了靜。确實,無論如何,都是她離開。她只是盡力為自己争取一個更好的時間點。

言謹立下志願,說:“從明天,哦不,從今天開始,我要存學費了。”

吳曉菁問:“不是說你們所裏可以贊助學費嗎?”

言謹長嘆一聲,說:“本來是有這個機會的,但要跟組裏簽五年的賣身契。”

所謂“賣身契”,對別人來說只是個比喻,到她這兒就真成賣身契了。

又想起那句話,忍不住感嘆:“本來理所應該你得的,也成了不應該,真是智慧發言。”

吳曉菁笑,說:“我可沒有讓你跟錢過不去。”

言謹說:“過得去過不去都是這樣了。”

吳曉菁問:“那出去讀書要多少錢?”

言謹說:“一年至少二三十萬,獎學金也不知道能申請到多少。”

吳曉菁又問:“那你現在有多少?”

“工作兩年,就存了大概十來萬,加上今年年終獎,期望能到三十。”言謹開始算賬,後悔自己沒好好存錢。

吳曉菁感嘆:“你這戀愛談得夠貴的。”

言謹忽然抓狂,在沙發上打滾,說:“而且連戀愛都不是!只是個談戀愛的可能!一個期貨戀愛,居然就要花我這麽多錢!”

吳曉菁聽着,哈哈笑起來,說:“要是我紅了,我贊助你學費,什麽破合同都不用你簽。”

言謹被這空頭支票感動,說:“小青你真好,那我可就等你紅了。”

吳曉菁臉上還在笑着,卻也覺得這話說早了,其實她根本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

團名“多米娜”,總共二十四個人,定了三個月之後第一次公開演出,要分角色,排站位,拍海報。每天訓練非常辛苦,大家面子上還是和和氣氣的,其實已經分了小團體。公司的運營看在眼裏,并沒有要管一下的意思,甚至樂得見到她們之間有矛盾。既然要拍紀錄片,總是需要一點劇情的。

至于她,已經有人在說立文藝人設,背個吉他來,結果根本不會彈。

今天排練,日本那邊的品牌方過來看,公司一衆老板也都在。

結束已經十點多,運營經理來找她,讓她出去一趟,說是一起吃個飯。

“就我?”吳清羽問。

經理沒有直接回答,只道:“跟舞蹈老師打過招呼了,你不用跟其他隊友說。”

她手撐着腰蹲下,一副站不起來的樣子,說:“我今天可能不行,不知道是不是練岔氣了。”

經理看着她,說:“你別多想,就是重點成員,一起吃個飯。”

她痛苦說:“我知道,我想去的,就是今天真不行。”

經理看着她,緩了緩才道:“那行吧,我另外再找人……”

這時候想起來,她對言謹說的那句話,有些事要是發生了,本來理所應當該你得的,也會變得不應該。

何嘗不是對她自己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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