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2023

第55章 【55】2023

十年過去了,那件事的影響仍在,也許永遠都會有。

那天的聚會散得不算晚,盧茜攢的局,卻是趙悠游中間出去一趟,悄沒聲買了單。

有人揶揄:“一看就是生意特別好,悠悠真成金主了。”

趙悠游還沒說什麽,吳清羽在旁邊道:“可不嘛,我上部劇,就是他給我 P 的法令紋,那一幀幀的,老貴了。”

趙悠游看她一眼,恰好遇上她的目光。兩人臉上都還留着方才笑意的餘韻,卻也什麽都沒說,又各自轉開去了。

倒是言謹,臨走跟趙悠游約了個時間,說好去他杭州的公司,有個案子需要影像方面的顧問和技術支持。

一夥人分頭散了,言謹叫了代駕回去。

微醺是最好的狀态,她坐在後排位子上,開了一線車窗吹風,忽然有點想笑。

她,吳清羽、盧茜、趙悠游,也都已經三十幾歲,知情識趣,喝酒有度,不再需要電話搖人來給他們善後了。眼前這個初夏的夜晚,跟多年前那個冬夜有些相似,卻又那麽不同。

第二天一早起來,又收到吳清羽的消息,還在問她律助招到沒有,像是認真要體驗一把在律所上班的生活。

言謹回:知道律師見明星客戶的程序嗎?一般都是另外約地方,要是來律所談,所裏都得清場。

吳清羽說:去律所體驗生活的演員多了。

言謹戳她痛處:你自己也說了,你不是演員。看過那個韓劇沒有?女明星去律所做助理,穿低胸短裙,文件掉在地上,不知道怎麽撿。

那邊半天沒反應,言謹以為話說的過了,手機卻又震動,新消息進來:我沒問題的,但你确定在你面前那樣有用?

言謹笑,這才讓了一步,說:陪我跑趟杭州吧,去趙悠游那裏。

吳清羽:故意的?

言謹:上班就是這樣,不想去的地方得去,不想見的人也得見。

對面沒話了。

言謹滿意,放下手機。

但逞了一時口舌之快,報應卻也來了。

她走到辦公室樓下,在大堂等電梯。旁邊有個年輕女孩正拿着手機看美劇,劇中人一身誇張的粉紅色套裝,一望便知是網飛的《合夥人之路》。

女孩朋友問:“好看嗎?”

女孩答:“就撒狗血呗,現實裏誰會愛上男同事?”

朋友附和:“只想把他們賣去緬北噶腰子。”

對話引得前面一個男人側目。

而言謹低頭,無聲笑了。

這劇她也看過,女主角不到 30 歲,已經在華爾街大律所的并購組競争合夥人的位子。再想起吳清羽給她看的那個劇本,28 歲的業界精英,從無敗績。中外電視劇原來都差不多,所有劇情都像是在指着鼻子罵她廢物。

她這次回來加入思遨所,是以高級顧問的身份,仍舊只是 partner to be。原因就是當年走得倉促,在國內執業尚不滿三年,不能做合夥人。但杜書瑜對她還是不錯的,先給了顧問的職銜,承諾滿足律協要求之後升 par。

言謹接受 offer 決定回國的時候就在想,十年過去了,那件事的影響仍在,也許永遠都會有。

所裏給了她兩個律助的名額,這時候一個已經到位,就是跟她差不多時間離開 AM 所回國的朱澤帥。小孩經她介紹,去夏辰那裏轉了一圈,又來找她,說還是想做娛樂法。

理由也挺現實的,這兩年紅圈所的光環漸漸沒了,資本市場組的生意也确實慘淡。

夏辰在“永不為奴”群裏自嘲,說:你們知道嗎?我們這兒都有合夥人閑到去客串綜藝了,本來做 IPO 的,現在在節目裏給人家講婚姻法。

包容為之不平,說:既然可以推個三輪賣炒面送法律咨詢,為什麽不能講婚姻法?

畢可欣人在紐約,竟也有同感,說:我早動過這腦筋,我一起讀 JD 的同學已經辭職去 Queens 賣烤冷面了。

言謹看得笑出來,附和:幹這行已經很不容易,請不要再給自己設限,不管是炒面冷面米粉還是婚姻法,都是可以的。

這段時間面試,她一直不敢随便談及熱愛和理想,弄得不好就被挂網上,進什麽法學生找工作避雷的黑名單,罪名就是畫餅和 PUA。而且,這事也不能說什麽一代不如一代。自從“黑人擡棺”走紅,她自己看到律所網站上“專業團隊”四個字,也會有一種搞笑之感。

但坐進辦公室,仍舊要扮演專業團隊。

非訴業務繁瑣,卻又半死不活。好萊塢的罷工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一點都沒有要結束的意思,洽談中的跨國合作項目眼看都要停擺。

訴訟方面倒是好一些,手上最重要的一個案子是關于 AIGC 作品侵權的,對家是中美合資企業,名叫“全源圖庫”。

那原本是個圖片、音樂、影視素材的版權交易平臺,前兩年在美國也跟 AIGC 公司打過侵權官司,告人家用了他們庫裏的圖片訓練 AI,最後雙方達成和解,簽了互相持股的協議。

自此,“全源圖庫”便也開始提供 AI 繪圖和生成視頻的服務,號稱“以 AI 賦能創作”,核心功能就是“文生圖”,甚至“文生視頻”,只需要把一段話導入工具,即可一鍵擴展成為視頻腳本,再配上畫面、語音、字幕、背景音樂,無需剪輯,實現零門檻創作。

中國區這部分業務上線不久,已經快速積累了一大批活躍度極高的用戶,平臺上累計創作數以億計。

問題也随之出現,有畫師發現,經由“全源圖庫”生成的圖片和視頻帶有他們作品中的元素,有些是他們在平臺上出售過的,但并未允許再創作,也有一些從未導入過圖庫,也出現在了 AI 生成的視頻當中。

絕大多數都是個人用戶制作的,很難去追究責任,只有“全源圖庫”發布的那條視頻廣告,也是利用 AI 工具制作的,且明顯帶有畫師蘇迩的創作元素和個人風格,是個發起訴訟的突破口。

思遨所簽下了被侵權方蘇迩的代理,此時律師函已經發出去,圖庫那邊反應也很快,打電話過來約談。

言謹早知道這家的法務部也是個傳奇,每年給各種網站、博主、UP 主發上萬封律師函,全國各地開幾百宗著作權侵權訴訟,告人家未經授權用了他們圖庫裏的素材,什麽南山必勝客、龍崗無敵手、海澱不倒翁,看到他們都得磕一個。

但發現跟她聯系的竟是個舊人,從前至呈所的同事孫力行,她還是不禁感嘆,世界真小。

雙方沒見面,只 call 了個電話會議,在線上的還有“全源圖庫”的代理律師,至呈所傳媒娛樂組的郭家陽。

故意,或者湊巧,孫力行找了周其野手下的人。

“言律師也是你們組出來的……”他在電話上寒暄似地說。

郭家陽是後來進組的,跟言謹并不認識,講話一口京腔,挺有風度地和她打招呼。

言謹也很客氣地說:“知産不是從前那個小圈子了,現在到處都有娛樂法所,大學裏也都開了娛樂法課程,我們還能遇到,是我的榮幸。”

心裏卻再一次地想,十年了,這件事還是沒過去。

兩方就案子簡單說了幾句。

郭家陽表明“全源圖庫”的主張,認為是“合理使用”,并不存在侵權,因為“文生圖”和“文生視頻”的服務都是免費的,符合四要素法裏的第一條,非商業性質或非盈利教育目的。

言謹不屑反駁,只是問:“你也知道有些牽強吧?而且,一開始都是以研究為名,但每年這麽些投入下去,肯定要推商用的。Stability 都已經在收費,收得也不便宜。我相信圖庫這邊很清楚,版權問題遲早是要解決的。打個比方,如果一款寫作軟件打出來文章都有版權争議,還會有人用它寫作嗎?”

郭家陽又跟她提思想表達二分法,說:“但畫風和畫種只是抽象思想,不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對象,你怎麽去證明兩者構成實質性相似呢?而且,蘇迩一直有大量粉絲模仿她畫風創作,如果人類可以學習已公開發表的作品,AI 為什麽不行?”

言謹只答:“這就是要到法庭上解決的問題了。”

孫力行聽着他們說,這時候才道:“今天我們只是初步碰一下,看有沒有和解的可能。”

言謹也就随着他說:“我們這邊是準備訴訟的,關于和解,我得去跟委托人聊一聊。”

孫力行說好,卻也不那麽當真,畢竟這種話大家都聽得多了,可能只是談判的技巧。

電話會議過後,言謹約見蘇迩,先到的卻是戴左左。

蘇迩替他們公司的好幾款游戲做過整體美術方案,這個案子他們也很關注,正在考慮是否要加入訴訟。

秘書把左左帶進來,他在她辦公室裏轉了轉,看看她,又看看窗外的風景,并不說話,态度卻還是過去熟稔的樣子。

言謹笑說:“這種事,派你們公司法務來就可以了,怎麽這麽隆重啊?”

戴左左在她對面坐下,閑适地靠在椅背上,問:“現在不是小生意了吧?”

言謹低眉,點了下頭,說:“是我當年有眼不識泰山。”

戴左左這才笑了,又有點不好意思似地,轉開話題問:“回過家沒有?”

言謹說:“當然。”

戴左左看着她,緩了緩才說:“還想着跟你一起回去一趟,又錯過了。”

言謹笑笑,只道:“聽我爸媽說起你了,謝謝你經常去看他們。”

戴左左說:“微信上謝過很多次啦。”

言謹說:“當面謝的不一樣。”

戴左左又笑起來,問:“有沒有感覺像兩個中年人在講話?”

言謹也笑,忽然覺得神奇,往前回憶,五年,十年,十五年,似乎也只是一瞬。

秘書再次敲門,蘇迩便是這時候到了,染一頭灰發,穿寬寬大大的衣服,整個人淹沒在裏面,看起來很小只,神情也有點內向的樣子。

言謹卻早知道她不簡單,網上都叫她“雷神”,因為蘇迩諧音 Thor,年紀尚不到三十歲,已經有自己的工作室,做過中外很多游戲的原畫師。

坐下之後交談,也是開宗明義,蘇迩說:“‘全源圖庫’願意跟我談和解,是因為我已經有名、有作品。但其他畫師呢?總有人說,你比不過 AI,被 AI 淘汰,是因為你的作品不夠好。但沒有人的作品從一開始就是足夠好的,我花了十年才走到現在,以後的孩子可能再也沒有這十年的機會了。這是行業級別的災難,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我不想說什麽上價值的話,我只是覺得這是不對的,而且我有責任站出來做這件事。”

“你的意思是拒絕和解,走訴訟?”言謹跟她确認。

“是,”蘇迩點頭,“這件案子我一定要走到最後。”

言謹聽着,只覺似曾相識。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