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池杏和父母吵架了。
因為相親。
一氣之下穿着睡衣拖鞋就跑出了家門,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夜晚的街頭。
許是看起來實在失魂落魄,她只不過是在天橋上吹吹風多待了一會兒,就被遛狗經過的熱心大姨誤以為要輕生,引發圍觀差點社死。
“哎喲小姑娘,有什麽想不開的啦?”
“???”
大姨牽着一條薩摩耶,白白胖胖,吐着舌頭正歪着腦袋看着池杏,友好的微笑臉,黑漆漆的眸子裏透露着幾分清澈的愚蠢。
笑得沒有一絲共情能力的狗子!
池杏別開與狗頭對視的目光,低頭開口:“阿姨,謝謝你,但是我真的沒有想不開。”
“真的?那你這個樣子……”
大姨的目光還停留在她身上,仿佛她渾身散發着掩蓋不住的厭世氣息,顯然是不相信她的話。
已經夠煩的了。
池杏垮下肩頭無奈嘆了口氣。
她只不過想散散心,為什麽還要向一堆路人解釋自己并沒有不想活。
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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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還是一臉微笑,乖巧蹲坐在大姨腿邊,耳朵豎得直直的,仿佛也在等着她的八卦。
池杏明白這一開口肯定沒有那麽容易結束,人類的八卦天性使然,他們肯定會問更多,挖更深。
她才沒那麽傻,也沒那個心情,選擇走為上。
池杏口中小聲說着“對不起借過”,低着頭快步沖破圍觀人群,完全不顧身後的反應,匆匆下了天橋,一路快步,直到遇到一盞紅燈才不得不停下腳步。
她微微喘着氣,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快感。沒有滿足他們窺秘的好奇心,現在肯定很難受吧!
可是這種快感也只是一閃即過,夜色包圍了這座城市,委屈也重新占據了她的心房。
十字路口,密集又寬闊到一眼望不到頭的斑馬線,令人無端感到渺小。大排長龍的汽車熙熙攘攘,林立的高樓霓虹刺眼,光怪陸離到令人恍惚。
長這麽大,這是她第一次與父母發生這樣激烈的争吵,也是真正傷心的一次。
今天是弟弟的生日,她買了禮物回家,本以為會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一天,沒想到父母卻借此機會騙她去相親。
相親也就罷了,偏偏那個人是她這輩子最讨厭,最不想見到,最不想回憶起的。
池杏覺得自己很倒黴,沒有遇到驚豔整個學生時代的人物也就罷了,偏偏還被噩夢纏上。
她不知道那個不在同一個班的李東是怎麽注意到她的,只是突然有一天早上在學校的走廊裏,她被一群不良男生給攔住了去路,而那個始作俑者就在起哄聲中向她表白。
身邊是來來往往看好戲的同學,她又是覺得莫名其妙又是羞憤,直率如她,當然是義正嚴詞果斷拒絕,她只想好好學習考個好高中。
本以為這只是個不太愉快的小插曲,可李東大概是被當衆拒絕沒了面子懷恨在心,自此以後經常帶着那幫小混混纏她。樓梯上、走廊裏、校門口到處堵她,說低俗下流的話起哄,戳破她的車胎,往她的課桌裏塞恐吓的表白信,只要有男生和她講話熱絡一些,他們都會把對方威脅一頓,甚至有一天有個女生來給她傳話說李東的手臂上紋了她的名字,這一切讓她一度很怕上學。
年少如她不敢把這事告訴父母老師,就怕他們會說為什麽他不招惹別人就招惹你,也怕被人知道後李東會變本加厲。
她都忘了是怎麽咬牙熬過那段日子的,只是埋頭拼命學習,後來考上了市裏最好的高中。吳城的中考将近能分流掉一半的人,李東這樣的自然連普高都考不上,聽說被他父母送去了國外,這才算擺脫了這個噩夢。
這些年池杏漸漸淡忘了這事,只有看到校園霸淩的話題時才會被迫想起一些不愉快。
可是萬萬沒想到,今時今刻李東會被父母奉為座上賓,成為她的相親對象!
那樣的猝不及防!那樣的荒謬!
想到這裏她就忍不住犯惡心,胸中的委屈肆意翻湧,直噎得呼吸不暢。
哽咽感越來越濃烈,夜風四起毫無可遁,終是将她眼眶中那搖搖欲墜的淚珠吹落。
與媽媽争吵的那些畫面,電影回放般不受控制地直逼心尖尖。
即便跑出來這麽久吹了一路的夜風,那頓晚飯如坐針氈的煎熬感還是直戳她的四肢百骸。
池杏告訴自己成年人要理智,拼命忍耐維持着最後的體面,可是當李東那讨人厭的嘴臉,恭維地過來給她敬酒,問她要微信時,她還是不顧一切地逃離了。
她不想争吵,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回到家中也只不過是洗了個澡調整心情。
可是媽媽齊玉珠一回來就沖進她的房間,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興師問罪。
“你今天是怎麽回事?也太不禮貌了吧!”
池杏憋了一晚上的委屈怒氣,終于忍無可忍,“把我騙去相親,你們就禮貌了?”
齊玉珠見女兒一臉怒容,緩了緩,走過去往床頭一坐,說:“是,沒提前告訴你相親是我們的不是,這不是怕你不願意嘛。”
池杏深吸了一口氣,扯了扯唇角,“好,我們先不提這茬,可是論學歷,論長相,你們覺得那個人哪一點和我般配了?”
她越想越委屈,鼻尖泛酸,質問道:“難道在你們眼中我就只配那樣的人嗎!我一直以為自己有個特別愛我特別理解我的父母,我實在沒想到你們會這樣!”
胸中翻滾着無限委屈與失望,她不是個委曲求全的悶葫蘆,不管不顧憤憤說:“這和賣女兒有什麽區別!”
齊玉珠一聽這話大為震驚,“小姑娘家家的講話不要這麽難聽!”
池杏立刻嗆聲,“被我戳中了是不是!我講話再難聽,有你們做的事難看?”
她真的氣極了,長這麽大從來沒這樣對父母失望過。
眼淚默默地從眼角滑落,她坐在梳妝臺前一聲不吭倔強地擡手抹去,擡頭的一剎那,正好從鏡子中看到齊玉珠正看着她,一臉的郁結。
池杏嘴角歪了歪,冷哼一聲,低垂着眸漫無目的地擺弄着桌上的梳子。
一時母女無話,空氣都是壓抑的,只有梳子一下一下倔強落在桌子上的聲音。
齊玉珠輕微地嘆了兩口氣,終于又開口:“以我們這麽多年的經歷來看,學歷代表不了什麽。李東幫着他家生意做得很不錯,說明不是個笨人,只能說不适合念書。他們家公司規模比我們大得多,最近幾年更是在業內風生水起。”
池杏從沒想過有一天媽媽張口閉口都是市儈,原來在她眼中有錢就是衡量人的最高标準,原來也和很多人一樣世俗無二。
父母從來沒有教過她市儈,如今卻要如此市儈地為她擇偶。
她徹底失望,冷哼,“還說不是賣女兒,呵呵。”
“你別陰陽怪氣的,相貌過得去就行,胖是胖了一點,不過說是在減肥了,說明人家有心改變。你爸接觸過他幾次待人接物挺會來事的,聽他媽媽透露上學時還喜歡過你,也算……”
不提這些還好,一提池杏直接炸了,驀地轉過頭去打斷齊玉珠的話,噼裏啪啦将初中時那些遭遇全數講了出來。
“他!李東!就是那個人!你們知道我當年有多害怕多難過嗎?你們知道我那段時間吃不下睡不好嗎?”
齊玉珠一下子愣住了,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震驚于那些不知道的往事。
池杏抹了下眼淚,扯了扯唇角,“好,你們不知道我不怪你們,可是現在,知道了這些你們還要這樣做嗎?”
池杏定定地看向齊玉珠,像是要得到一個暖心的答案。
齊玉珠看着淚眼婆娑的女兒,表情裏滿是複雜,幾番欲言又止。就這樣沉默了一會兒,她終于像是想好了要說的話,開口卻是若無其事的語氣。
“誰還沒個年少無知的時候,其實你現在回過頭來看看是不是也不算什麽大事,那些愛捉弄人的小把戲,只不過是青春期的喜歡沒用對方式,現在肯定不會那麽幼稚了,我看他今晚做事說話挺有分寸的,對你也禮貌客氣。”
池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沒想到在知道了這些近乎校園霸淩,帶給她無限痛苦的往事之後,媽媽居然還能如此輕描淡寫用年少無知來替人開脫。
果然沒有人能夠感同身受,誰都沒法理解那段加諸在她身上的痛苦記憶,即便是媽媽。
兩行熱淚滾落。
“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只是見個面不喜歡就算,我們又沒逼着你嫁給他,沒必要這樣哭哭啼啼發脾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這還不算天大的委屈嗎?!
池杏從來沒有這樣失望過,仿佛有一大盆冰水兜頭澆下,将她心中的那團怒火一下澆滅。她都懶得争論了,只覺得心灰意冷,從裏到外都涼透了。
她要逃離,只想逃離。
***
路口的紅燈終于跳成了綠色,車流再次游動起來,熙熙攘攘來往客,有人喜,有人喪,有人孤零零行色匆匆過,有人三三兩兩談笑風生。
池杏眼神迷茫,木然地随着人群往前走,覺得這一切不過都是傷感的背景板。
避開霓虹華彩,往燈火闌珊處走。
街道安靜,商鋪大多已閉店,偶有幾間便利店,水果店還亮着燈。時間根本不晚,九點來鐘的樣子,但經濟發達的吳城其實沒什麽夜生活,跟古代宵禁似的。之前政府為推動夜經濟,搞過一個“吳城九點鐘”的活動,但這不是開始的時間,而是結束,一度被外人嘲笑。
池杏在這座城市出生長大,對這樣的生活早就習以為常。她一直很乖,哪怕現在已經在讀研究生,也一直聽媽媽的話,沒什麽特殊情況十點以前必回家。
此刻,她叛逆地游蕩在街頭,有一種打破規矩肆意報複的快感。
其實這個季節的吳城是很美的,沿街馬路甚至住宅小區到處是櫻花和海棠,說句粉色之城不為過。
路燈昏黃,無力地照在這些粉色的樹上,加疊在一起,有一種說不清的清冷疏離感。
夜風雜亂無章地吹來,卷起路邊的櫻花瓣,似一層粉色的紗霧飄向陌生的遠方。
她愈發感傷,這些花瓣那麽渺小那麽輕微,無根無依,身不由己飄向陌生的地方,就如同此刻的自己,像個棄兒。
春天的晝夜溫差還是有些大,她不過穿了件薄薄的睡裙,涼風吹在身上,手臂上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池杏攏了攏雙臂,放慢了腳步,低着頭用拖鞋踢着那輕柔似霧的花瓣,沿着腳下一塊塊紅綠磚拼接的人行道漫無目的地走着,昏黃的路燈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長,看上去單薄又孤獨。
胸中的酸楚愈發泛濫,長這麽大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委屈過,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幸福,父母感情和睦,經營着一家不大不小的紡織公司,物質上從來沒讓她局促自卑過,即便後來弟弟出生,父母也沒有重男輕女的偏心。
這樣一個有愛的原生家庭,讓她自願選擇了就業面極窄,被戲稱為“天坑”的紡織工程專業,只為将來能夠為家裏出一分力。
今晚最讓她難過的不是李東的出現,也不是父母騙她去相親。而是高估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她以為自己會是他們的驕傲,原來在他們心裏她只适配那樣一個人。
多麽的可悲!
她曾經引以為傲在同學面前炫耀過的疼她愛她的開明父母,就在這一夕間徹底翻車,她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真正愛她懂她。
她甚至想如果從來不曾被捧在手心裏疼愛,也許此刻就不會這樣失望難過。
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湧,池杏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有道身影出現在她身前,擋住了她的腳步。
“請問……需要幫助嗎?”
池杏已是哭得梨花帶雨,此刻情緒激動,心中的憋悶委屈就像一座火山已到達噴發的臨界點,這會兒忽然有個人搭話,她再也憋不住,頭也不擡竹筒倒豆子似的吐着苦水。
“我讨厭相親,讨厭和惡心的人相親,他哪點配得上我,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眼前遞來一方紙巾,她順手接過來,擦了擦眼淚。
“謝謝。”池杏用力吸了吸堵塞的鼻子,但是沒有吸通,甕着聲音說:“在他們心裏,難道我真的就只配那樣的人嗎!”
說到這裏鼻尖酸澀,再次落淚。
對方又适時地遞來一張紙巾。
“那……你看我行嗎?”
嗯?
池杏猛然從情緒中擡起頭來,有些恍惚傻眼,不知什麽時候面前站着一位穿綠軍裝的兵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