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淩雲,我們交往吧
第三十六章 淩雲,我們交往吧。
大四下學期,陳秋白遲遲沒找到中意的工作。畢竟,她沒有留學經歷,也沒有像樣的實習經驗,更沒有任何用得上的社會關系,優秀的學習成績在她空白的履歷上根本不值一提。畢業已經近在眼前,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她只能暫時去了一家行業報社。
編輯部給她分配的是行業動态和展會類的報道,起先不讓署名,過了實習期終于可以署名了,她也沒什麽成就感。有時她讀着自己寫的那些空洞乏味的文字,總會忍不住懷疑,真的有人想看這種文章嗎?
六月,陳秋白畢業了,身上最後的一絲光環也消失了。
離開學校後要租房,陳秋白把行李暫時寄存在同學租的房子裏,坐上五號線一路往北走。過了立水橋,走到了五環邊上,自尊心也只能允許她走這麽遠了。
五環邊有不少很新的小區,但對外出租的房子大都裝修簡陋,全是隔斷間,只漆了牆,接了水電,配了點基本家具,再往水泥地板上鋪一層便宜的毛氈就往外出租了。
陳秋白住的是一套二改四的隔斷房,沒有客廳,進門就是一堆丢得亂七八糟的鞋子,左轉是一段昏暗的走廊,轉角第一間是她的房間,13 平,有窗,每月租金 1200 塊。
房子裏總共住了六個人,因為人太多,室友們一天到晚都在搶洗手間,要麽就是擠在小廚房裏做飯。廚房裏沒有空調,潮熱的空氣混雜着油煙味、汗味、鞋臭味飄進走廊,卧室裏也變得烏煙瘴氣。陳秋白每次下班回家都被嗆得反胃,房間裏通風很久才能散掉那股惡心的味道。
隔斷房隔音很差,陳秋白一周裏有大半時間會被吵醒。室友都不是十分好相處的人,因為沒什麽交情,從不在意彼此的感受,洗手間、廚房都是搶了再說,心裏有點不痛快就哐哐當當地摔門。帶着怒氣的摔門聲總讓陳秋白覺得不安,好像是故意叫她聽見似的,她是心思敏感的人,總會下意識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她在那個小小的房間裏忍耐了一整年,第二年夏天,她厭倦了那裏,也厭倦了自己的工作。然而,在北京,便宜的房子不好找,換工作也不容易。她翻遍了所有的求職網站,也遲遲沒有找到合适的新工作。
時至如今,她對于自己當年選了新聞專業腸子都悔青了。圈子裏有句話叫“新聞無學”,說得難聽點,這專業一無是處,半點生存本領也學不到。
在接連的打擊下,她又開始對人生感到悵惘。十八歲以後,她似乎每一天都過得十分迷茫,總是自己做決定,自己在摸索,沒有人指引她,也沒有人幫過她,她獨自前行,跌跌撞撞,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峰,最終卻總會殊途同歸地跌入迷霧。
焦慮之下,她又在網站上寫起了小說,寄望于一夜成名。這跟那些整日幻想中彩票改變命運的人沒什麽兩樣,有時也不是因為貪婪,而是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通過努力跨越階級的可能性,就跟中彩票的概率差不多。
不出所料地,她寫來寫去,仍舊只有寥寥幾個讀者。
到了六月,陳秋白聽一個初中同學說,淩雲大學畢業後來北京工作了。
這消息讓她有些意外,當然更多的是驚喜。她莫名地感到心安,幾近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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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急切給淩雲打去電話,簡單地寒暄後,約了他周六一起吃飯。約的是中飯,吃完飯之後,下午還可以去後海那邊走走。他們四年沒見,應該有很多話想說。
見面這天,陳秋白特地化了個精致的全妝,挑了件男友風的寬松細條紋襯衫,下身搭配深藍色牛仔短褲和小白鞋,背了只小巧的米白色背包。因為裝扮花了不少時間,她遲到了十多分鐘。
淩雲到得比較早,卻也沒有獨自進餐館,而是站在門口的樹蔭下等她。陳秋白來到餐館前,遠遠看見樹影下的男人,一時間竟覺得有些陌生。
四年的時光已經讓他完全褪去了少年氣,五官變得英朗,個子好像又高了,雖說還是很瘦,看上去卻比年少時壯了些。氣質倒是沒變,疏離又冷漠,凝望遠方時,眼睛裏好像蒙了一層冰冷的霧氣。
陳秋白遲疑的一瞬間,淩雲回頭看見了她,唇角露出笑容,眼尾彎下去,霧氣消散了,他還是那個守望着她的少年,滿心滿眼都是她。
陳秋白笑着走上前,說了句:“好久不見。”
淩雲上下打量着她,驚訝于她在外貌上的巨大變化,并不是不漂亮,只是在他的記憶裏,陳秋白向來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任何的粉飾在她身上都是多餘的。他不知道該怎麽誇她,脫口說了句:“你變了。”
陳秋白擡頭看着他:“變好看了?”
淩雲點了點頭:“嗯。”
陳秋白故意說:“你什麽意思?我以前不好看?”
淩雲忙說:“都好看。”
兩人閑聊着進了餐館。這是家桂林米粉店,店面不太大,好在物美價廉,店面整潔,還有空調吹。陳秋白是月光族,沒什麽存款,淩雲剛畢業也沒有多少錢,選在這裏吃飯十分合适。兩人點了兩碗米粉和兩個小涼菜,邊吃邊聊天。
上次的電話打得匆忙,陳秋白也沒仔細問淩雲的工作,今天見了面自然要追問:“你怎麽會來北京呢?”
淩雲咳嗽了一聲,假裝被米粉湯嗆到。
他大學裏學的是計算機專業,拿了四年全獎和好幾個省級獎項,手上還有一項專利,找份不錯的工作并不難。其實,在來北京前,深圳已經有好幾家 IT 公司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但他的心在北京,遲遲下不了決心去深圳。
正在這時,恰好北京有家初創公司給了他 offer,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但他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因為陳秋白才來的北京,于是謊稱自己在南方找不到工作。
這話對于陳秋白來說無疑是最大的安慰。也說不上是陰暗心理,她只是需要一個與她一樣同病相憐的人,讓她的境地顯得不那麽可悲。
淩雲又順口問陳秋白在哪裏工作。
陳秋白有些尴尬,只說了句“在一家報社”就不願多說。
淩雲覺察出她的神情不自然,也沒再追問。
兩人又聊起大學期間的事。淩雲怕陳秋白覺得自己在她面前炫耀,對于大學時期的成績都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陳秋白不想讓淩雲同情她,對于自己的窘境也是含糊其辭。言辭間掩飾多,坦城少,這樣的聊天自然很難進行下去。
有那麽一會兒,兩人沉默着沒說話。陳秋白低頭看了看,米粉還剩半碗,她怕吃太多會發胖,提前撂了筷子。
淩雲仍舊垂着眼簾吃着。陳秋白坐在對面,看着他拿筷子夾着米粉吃了幾口,又拿湯匙把碎粉舀着吃了,最後,又端起碗來把湯喝得幹幹淨淨。吃完米粉,他又用家鄉話說了句:“還挺好吃的,你怎麽不吃完?”
四年未見,他身上還是那股寒酸勁兒。不幸的是,他們同席而坐,在他人眼中是同一種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好像瓷器店裏橫沖直撞的公牛,将她費盡心思經營出來的精致假象撞成了碎片。
久別重逢的喜悅和同病相憐的親近感消失得無影無蹤,陳秋白心裏有些不快,低下頭去噼裏啪啦地按起了手機。
淩雲看了看她,拿起桌上的紙巾擦了擦嘴唇,放在桌上,問:“你今天下午有事?”說的仍舊是家鄉話。
剛才淩雲一見面就跟她說家鄉話,她起先覺得沒什麽,現下卻難堪又厭煩,語氣也不覺有些不耐煩:“天氣這麽熱,不然我們直接回去?”
“我都行,你熱不?”
“還好。”陳秋白始終沒擡頭。
“要是你不熱的話,咱要不……”淩雲小心地觀察着她的表情,試探說:“一塊兒去逛逛吧,我還沒去過後海和鼓樓。”
上次陳秋白給他打電話,提起去鼓樓大街的事,他惦記了很久,因為怕走錯路,他還做了不少功課。
陳秋白一擡頭,正好迎上他誠懇又期待的眼神。她不忍拒絕,還是答應了。
兩人一起坐二號線地鐵去了後海,沿着湖畔漫步閑逛,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的都是無足輕重的事,再也沒有提過近況。陳秋白的語氣始終淡淡的,好像沒有不開心,但也說不上開心。
路過一家咖啡店時,傳出了一首民謠,正是陳秋白喜歡的風格。她駐足聽了很久,回頭問淩雲:“這歌真好聽,你知道叫什麽嗎?”
淩雲搖了搖頭:“不知道,我也沒聽過。”
陳秋白遺憾地走了。兩人穿過一座石橋,又往鼓樓大街的方向去了。他們在胡同裏漫無目的地走,一直逛到了傍晚。
陳秋白擡頭看見巷子裏有家小酒吧,朝淩雲一擡下巴:“走,請你喝個接風酒。”
淩雲笑說:“我請你吧,算重逢酒。”
兩人進了酒吧,在角落的小沙發落座,淩雲翻着酒單,問:“你想喝雞尾酒還是紅酒?”
陳秋白說:“喝啤酒吧,能喝得盡興些。”
兩人于是點了最便宜的啤酒。淩雲擔心酒醉誤事,沒有放開了喝,只倒了一杯淺抿。陳秋白卻一杯接一杯地猛灌,沒一會兒就喝得醉醺醺的。
淩雲不敢讓她繼續喝,起身結了賬,扶着她走出了酒吧。
東邊的天空裏,月亮已經升起。牆角搖曳着一排細瘦的虞美人,月光下彷如累累白骨。
陳秋白擡頭望向天空,自言自語般地說了句:“月亮都不圓了,一件好事都沒有。”
淩雲早就看出她心情不好,問她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陳秋白踉跄了兩步:“沒事,我喝多了。”
淩雲攙着她到了路邊,叫了輛出租車把她送回了家。他一直把她送到了家門口,但她沒讓他進家門,跟他說了句“再見”就關了門。
陳秋白回到卧室,換了身睡衣,去洗手間迷迷糊糊地卸了妝,潦草地刷了個牙,回到床上倒頭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胃裏忽然翻江倒海,她沖進洗手間吐得昏天暗地,虛弱地靠着洗手池,重新刷了牙,回去卧室床上躺下,迎面看見月亮懸在窗外,那麽大,那麽亮,好像伸手就能觸見。
在她意氣風發的少女時代,她也曾認為自己可以手摘月亮。然而夢想不過是月亮周圍的光華,天色漸明,月暈消失了。陳秋白決定不寫小說了。
次日早上停了電,房間裏像個蒸籠,靜止而潮熱,樓下傳來割草機刺耳的轟鳴。陳秋白不想動,安靜地躺在籠子裏,注視着世界的喧嚣。
在割草機停止的間隙裏,門鈴響了。她聽見有室友開了門,緊接着一陣腳步聲,有人敲響了她的卧室門。
陳秋白無精打采地下了床,打開房門——淩雲站在門外,手裏拎着一份早餐和挂着水珠的冰飲料。
他額頭上都是汗,笑容像月光般柔軟:“我還是有點擔心你。只是在電話裏聊天的話,不知道你是不是又在硬撐,所以過來看看你。”
陳秋白歪着腦袋看着他,咬着嘴唇忍了很久,眼淚還是落下來。她擡手抱住他,靠在他的胸膛,帶着鼻音說:
“淩雲,我們交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