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現在好讨厭你
第四十章 我現在好讨厭你。
五月下旬的一個周五,記者站組織了一次聚會。陳秋白早上吃飯時跟淩雲打了招呼,說晚上要跟同事聚餐,可能會晚一點回家。
淩雲怕她回家太晚不安全,非要纏着她問聚會地點。陳秋白拗不過他,只好告訴他了,出門前再三叮囑,不用過去接她,她會跟同事一起打車回家。
淩雲答應了下來,晚上故意留在公司加班,過了九點就開始一遍遍地給陳秋白發信息,問她聚會什麽時候結束。
陳秋白拖拖拉拉地回了兩三次,到了十點鐘,她實在懶得再回複,索性把手機丢在包裏不管了。
淩雲坐在工位上焦躁地敲着桌子,一直等到了十點半,還是沒有等來陳秋白的回複,打了兩個電話她也不接。他不由如坐針氈,糾結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坐地鐵去找她了。
陳秋白他們聚會的餐廳是家美式餐吧,位于國貿商城。淩雲不怎麽來這邊,一出地鐵就被四下閃爍的霓虹燈晃得暈頭轉向,一連問了幾個路人,才總算找到了餐廳。
他從正門進去,轉了個彎,一眼就看見了陳秋白。這會兒她正在興頭上,跟幾個同事熱烈地聊着什麽,臉頰紅紅的,估計又喝醉了。
淩雲遲疑着要不要上前跟她打招呼,她的視線已經掃了過來。
兩人四目交接,陳秋白眼中的神采暗了暗,繼而若無其事地向他招了招手:“好巧啊,你怎麽來這邊了?我跟同事聚會呢。”這話無疑是在跟他拉開距離。
他是從公司直接過來的,身上背着個又舊又大的電腦包,依舊是 T 恤牛仔的打扮,牛仔褲的褲腳磨舊了,T 恤也很廉價,領口松松垮垮,因為成日跟着領導在外跑業務,臉和手臂都曬得黑黑的。這樣一幅不修邊幅的形象,與這個遍地都是裝腔作勢的時尚達人的場合顯然是格格不入的。
陳秋白難堪極了,說話間眼中流露出些許愠怒,明顯是對他不請自來感到火大。淩雲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沒再近前。
梁媛也朝那邊看過去,上下打量着淩雲,饒有興致地問了句:“哎呀,秋白,這是你男朋友吧?”
陳秋白連忙說:“就是個老同學。”
因為急着要跟淩雲撇清關系,她并沒有放低音量。但她仍心存僥幸,覺得餐吧裏音樂嘈雜,淩雲肯定沒聽見。
淩雲不近不遠地站着,表情沒什麽變化,淡淡說了句:“你早點回家,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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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就轉身走了,腳步一深一淺,身影顯得更寒酸了。這些年來,他一直十分努力地糾正自己的高低腳,平時走路基本已經看不出來了,但心不在焉時仍舊會露出馬腳。
陳秋白看着他的背影,愣了愣神,意識到剛才那句話還是被他聽到了,心裏一陣沮喪。
夏露也看着淩雲,等到他走過了轉角,對陳秋白驚訝說:“哎呀,你同學腿腳有殘疾嗎?”
陳秋白還在想着剛才的事,心中亂糟糟的,無意識地解釋說:“小時候被他爸打的,傷到了骨頭。”
“可惜了,長得這麽好。”夏露笑問說:“農村的吧?”
“你怎麽知道?”梁媛好奇問。
夏露仍舊笑着:“農村人身上都有股相似的氣質,就算掩飾得再好,也能一眼看出來。”
陳秋白聽得不舒服,心想自己身上是不是也有她說的那種氣質。
她正想着,幾個同事就着話頭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
“我跟你們說,農村的男人不能要,尤其是這種原生家庭不好的,心理多少都有些扭曲,特別可怕。”
“對,真不能找鳳凰男,不然一輩子都完了。”
“秋白,這男的家裏是不是還有姐姐?”
陳秋白臉上幾乎挂不住了,小聲說:“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不是很熟。”
同事們說:“肯定有姐姐,農村那邊基本都是姐弟家庭。”
“這種家庭的更不要,不然被吃一輩子。”
“對,這種男的只會吸血。”
陳秋白默默喝着酒,沒再說話。
轉角那邊,淩雲貼牆站着,抖得像片搖搖欲墜的葉子。
角落裏沒有燈,他垂着頭,臉上一片昏暗,像只暗潮裏的牡蛎。那些對于他人人生高高在上的刺耳的品評,硬生生剝開了他的外殼,散發着腥臭氣息的肮髒過往暴露無遺。斑駁的血肉裏有顆黑色的瘤,那是他靈魂中卑劣低賤的部分,十年前曾被李老師治愈,此刻卻在他的身體中久違蘇醒。
他人即地獄。他又開始憎恨起來,憎恨這些任意踐踏他人尊嚴的人,也憎恨陳秋白。他像聖徒般愛着她,以為自己找到了生命的光,但他的悲慘過往對她來說不過是酒桌上的談資。她從沒瞧得起他,更不在乎他。這麽多年來,她從來沒有一絲一毫地喜歡過他。
他痛苦而悲憤,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在這樣一個虛榮、自私、殘忍的女人身上,浪費十年的時間。
他像個流浪的人,蹒跚着回了家,推門走進那個小小的房間,沒有開燈,在黑暗裏靜靜地坐着。城市在傾斜,過往的十年在窗外坍塌。
不知過了多久,陳秋白回來了,擡手開了燈,一身酒氣,醉眼迷離。她沒有看淩雲,也沒有說什麽,只是把手裏的包往床上一扔,換了睡衣,搖晃着走到書桌前坐下,對着鏡子開始卸妝。就好像今晚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淩雲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對她失望過,酸澀的味道湧到了喉嚨,聲音都走了調:“陳秋白,跟我交往,你是不是覺得特別丢人啊?”
陳秋白仿佛沒有聽見一般,仍舊用化妝棉沾着化妝水,一下一下地抹着眼睛。
淩雲站起身,看向鏡子裏,語氣幹巴巴的:“你就那麽想往上爬嗎?在你心裏,是不是覺得自己很矜貴,只有那些開着豪車住着豪宅的男人才能配得上你?我這樣的人只會讓你覺得掉價?”
這話一下子刺痛了她,陳秋白猛然回頭,氣得身體發抖,口不擇言地沖他喊說:“我為什麽就不能往上爬?你憑什麽挖苦我!你這種人又算什麽?你能給我什麽!”
她仍醉着酒,世界像一艘搖晃的船,在黑暗中飄搖。她的眼睛酸酸的,淚珠垂在眼睑沒掉下來,眼睛變成了倒三角。
從前只要她哭,淩雲都會很緊張,想盡了辦法哄她逗她。但此時淩雲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他無動于衷地看着她,也許是痛過了頭,心裏也麻木了。
陳秋白曾經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們的命運盤根錯節,緊緊交織在一起。失望和痛苦像把鋒利的剃刀,将那些紐帶一根根切斷,最後只剩了一條羸弱的絲線。
那句話剪斷了那條線。
他平靜地說:“十二歲那年,李老師拯救了我,如果沒有她,我這輩子可能早就完了。我發過誓要一輩子對你好,但我現在真的好讨厭你啊。”
陳秋白低着頭,一言不發。
淩雲從衣櫃裏拿出自己的行李箱,默不作聲地收拾着行李。他的行李很少,十幾分鐘就收完了。
他拖着箱子走出了房間。不一會兒,陳秋白聽見客廳的大門“哐當”一聲,他離開了,連聲“再見”也沒說。
眼淚忽如洪水泛濫。陳秋白有些疑惑,她明明什麽感覺都沒有,為什麽會哭得停不下來。
她靜靜地哭了很久,忽然間,心口裏一陣抽搐,痛苦後知後覺地湧上來,在身體裏猛烈激蕩。
陳秋白幡然醒悟,驀地起身跑出門外,身上穿着睡衣,腳下踩着拖鞋。跑到了樓下,拖鞋甩丢了,腳心不知道紮進了什麽東西,彷如斷肢之痛。身後踩出了一片血腳印,她也顧不上停下來檢查,仍舊朝小區門口拼命追趕。
出了小區,恰好有輛出租車開走了。陳秋白追着車子跑着,大聲喊着:“對不起,我錯了。”嗓子都喊啞了。
車子走了好一陣子,師傅終于發現了她,在路邊停了車。
陳秋白氣喘籲籲地跑上來,拉開車門,後車座上,一個男人茫然看着她,并不是淩雲。
車裏傳來一句熟悉的旋律,那是去年她和淩雲在後海聽過的歌,她至今也不知道那首歌叫什麽。
陳秋白呆站了片刻,失魂落魄地說了句:“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男人莫名其妙,關上了車門,叫師傅開車走了。
陳秋白一瘸一拐地回了家,給淩雲接連打了好幾個電話,但他一直沒接,後來她再打的時候他就關機了。她又難過得哭了起來。
這之後好幾周,她始終聯系不上淩雲,也一直無法從失戀的情緒中走出來,想起淩雲就忍不住眼淚漣漣。有時加班太晚一個人回家也會哭,擰不開水瓶也會哭,痛經的時候也會哭。這個家裏已經沒有他的痕跡,但他卻停留在她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裏。
有一天,她忽然想起,淩雲似乎在租房合同上留過郵箱。她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合同,終于找到了他的郵件地址。
她雙手哆嗦着打開電腦,急切地登錄郵箱,給淩雲發去了一句:“我愛你,回來吧。”
然而,郵件卻被他拒收了。她連忙注冊了一個新郵箱,重又發了一遍,然而郵件還是發不過去。郵箱也許是停用了,也許是有發件人限制。她這才确信,那天淩雲是帶着永別的決心離開的,這輩子他再也不想見她,也不想再聽她說一句話。
陳秋白呆呆地看着電腦屏幕,眼淚又掉了下來。
他離開的那一刻,她才發現她愛他。但這件事他再也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