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金籠
金籠
沈如春醒來時已過了晌午,她披上件纏枝紋白绫褙子,下頭随意搭了條墨綠錦緞裙,坐在銅鏡前,将長發挽起,從妝奁中撿出支細金花簪子,将它斜斜插在發髻上。
她懶懶打着呵欠,兩指捏起塊螺子黛,蘸水後對鏡描眉。
“荷娘,今日吃些甚麽?”沈如春問。
荷娘将窗戶推開,清涼的空氣溜進來。她說:“小娘子想吃些甚麽?”
沈如春放下青黛,左右微偏着腦袋,在鏡中看畫好的月棱眉。
“喏,我只想吃碗滾燙的粥。”她臉上尚有幾分疲色,并沒甚麽好胃口。
“這兩日小娘子怕是都吃不上熱食了。”荷娘捂嘴輕笑,道,“小娘子莫不是忘了,今日是清明。”
沈如春撐着下巴,蹙眉苦臉。這幾日颠簸,她竟是忘了昨日是寒食。
“我剛從廚房那處端了碗幹粥,還撚了幾塊馓子。”荷娘将碗筷擺在食案上,道,“小娘子這幾日先忍忍,等到後日,我讓廚房做幾樣你愛吃的玩意兒。”
沈如春起身,大腿扯得疼,她走到食案前,小心跪坐下來。她将馓子掰開,放在幹粥裏,和着面糊送入嘴裏細細咀嚼。
“下雨了?”她正對着屋門跪坐,外頭雨絲飄飄,綠芽更翠。她仿佛又回到了江州三月裏。
“郎君遣人送來了這本書。”荷娘将一本冊子推到沈如春面前。
沈如春坐直身子,盯着那冊子外頭沈煊兩個字發愣,外頭的細雨随風潛入了眸中,将它潤得濕漉漉的。
“你将它放在書案上。”沈如春緩緩道。
“好。”荷娘不知其中故事,還納悶郎君緣何要送這麽古怪的禮物過來。
用過午膳罷,沈如春起身在銅盆裏洗淨手,倚在門前看清明春色。
細雨飄零,望州土黃的天也被洗得清亮,院中一叢花草更是喜人。
“春娘,咱們出去走走吧。”沈如春說。她想,李辟昨日既然轉了性子,又沒給她腳上栓鏈子,也沒罰她,她索性再膽大些,看看他能容忍到甚麽程度,看看他能裝模做樣到幾時。
荷娘有些顧忌,但到底還是沒說出口,她将小娘子的帷帽拿到手裏,同她一道往外走。
兩人出了院子,不見人攔。沈如春直接繞過游廊,徑直往垂花門那處走。
其間,碰見一兩個侍弄庭間花草的小奴婢,她們皆好奇的打量着這位傳說中被二郎君藏在深宅的美人兒,心嘆這小娘子果然是天仙似的人兒,能将如玉般的二郎君迷得不行。
“荷娘,她們瞧我做甚麽?”沈如春教她們打量得頗為不自在,她疑心是自己嘴角挂了馓子碎渣,偷偷用手背抹了抹嘴唇。
“小娘子如花般貌美,她們豔羨得很。”荷娘抿嘴偷笑。
沈如春噓她一聲,跨過垂花門,穿過正廳檐下。幾名臉板得同大院裏頭看門的石獅子般兇神惡煞的帶刀府衛正直挺挺地看在那處。
沈如春微微揚起下巴,擺出副不好拿捏的氣勢,過了那條道。
毫無阻礙地走過此處,轉過拐角,她拉着荷娘的手,細碎步跑到照壁前,壓着興奮同她講:“今日真是稀奇,我們是不是出了府門也沒人管。”
只是剛說完,對面就踏進來個相熟的人。
沈如春忙背過身去,讓荷娘替她将帷帽戴上。
兩人垂目低首靠着照壁邊緣快步緊走,像兩個匆匆外出辦事的婢子。
朱廣達扶着個半醉的人往府裏走,同她們擦身而過。
沈如春同荷娘吊在嗓子眼裏的一顆心落了下來,剛見着将軍府的正門,忽然聽見後頭人喊:“回來。”
兩人回過頭,沈如春兩手交疊,放在胸前,俯首曲膝行了個萬福禮,荷娘見勢也一道行禮。
朱廣達記得荷娘,知道她是二郎君那小娘子的婢女。
“要出府?”朱廣達問荷娘。
“嗯。”
他又看向荷娘旁邊的人,雖然用帷帽遮着臉,只是這身形瞧着實在眼熟。他剛要開口問,荷娘打斷他:“多謝朱副将昨日的求情。”
朱廣達下意識摸了摸後脖頸,十分爽快地說:“算不得甚麽。”
“我閑來無事時,繡了個小荷包,就贈給副将以作謝禮,朱副将莫嫌棄。”荷娘從随身挂着的錦囊裏掏出一個小巧精致的荷包,昨日她本就想向朱廣達道一聲謝,只是堂上人多,朱廣達又同那一堆侍衛打鬧作一團往門外擁簇而去,實在不是道謝的好時機。
如今正好碰着他,既表了謝意,又替小娘子解了圍,一舉兩得。
朱廣達臉上藏不住心事,他挪開目光,望了眼邊上醉醺醺的人,确定這小子是真的甚麽都不知道後,才有些難為情接過荷娘的繡包,道:“多謝。”
輕紗下頭的沈如春嘴角忍不住地上揚,好你個荷娘。
“那我先走了。”荷娘紅着臉,飛快轉身。沈如春亦趕忙跟上。
朱廣達将荷包捏在掌中,腦中印着荷娘臉上的那抹飛紅。
“等等。”他又喊。
沈如春腹诽,收了荷包還這麽多事,她怨怨轉過身。
“旁邊這位——”朱廣達審視着沈如春。
“她臉上起疹子了,不方便見人。”荷娘急忙答。
可朱廣達卻堅持要撩開輕紗見人。他的手伸到面前時,沈如春自己先将垂紗撥開了,露出面來,沖他嬉笑:“朱副将。”
朱廣達了然于心,覺得腦殼疼得很。
“李辟去哪了?”沈如春先将他一軍。
“二郎君今早出城有事。”朱廣達說。
“哦。”沈如春應了聲,帶着荷娘就要往外頭走。
朱廣達在後頭幽幽說:“二郎君馬上便要回來了。”
沈如春頓住腳,回身沖他擠出笑:“是麽?我還想去外頭迎他呢。”
朱廣達只幹巴巴笑了幾聲。
沈如春望了眼他身旁的人,是陳驚山。想來是被他灌了不少酒。沈如春替陳驚山打抱不平:“這小郎君年紀小,還是個孩子,你莫欺負他。”
朱廣達笑道:“我也就只能在這事上欺負他。”他覺得這句話從小娘子口中說出來甚是好笑,好像她十分老成似的,他打趣道,“你不也還是個孩子。”
沈如春飛快地垂下眸子。
朱廣達後知後覺,暗罵自己嘴笨。他岔開話題:“小娘子若是嫌悶得慌,可在府裏四處逛逛。”他的言下之意是,李辟解了她的足禁,允她在府中走動。
“嗯。”沈如春應聲。她帶着荷娘往回走。
陳驚山半睜着眸子,見那婀娜背影,複想起她方才的話,小郎君年紀小,莫欺負他。他嗤笑一聲。
朱廣達聽得旁邊人笑,把陳驚山扶穩了,見他睜着眼,道:“原來你小子裝睡。”
他捏緊了掌中的荷包,疑心這小子也聽了這事。他推開陳驚山,道:“自己走回去,虧得老子好心将你扶回來。該不管你,把你扔在那酒館裏,讓他們繼續灌你。”
陳驚山盯着他攥成拳的手,道:“方才她送了你——”
朱廣達忙捂住他的嘴,虎眼怒瞪着他:“你要敢說出去,我——”他想到自己也不能怎麽着這小子,最後無可奈何地咦惹煩罵一聲,只得惡言惡語卻無什麽實質威脅的兇他一句:“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陳驚山觑他一眼,沉默離開。他對這些事根本沒興趣。
待他走後,朱廣達攤開掌心,看着那只小巧的繡包,摸住上頭密密麻麻鋪織的針線。
這時,外頭跑進來個侍衛,見着他,拱手行禮,旋即雙手将骨筒奉上:“朱副将,上棠驿送來的。”
朱廣達見這骨筒上蓋的是定王的私印,知事情不簡單,将骨筒接下後,候在正廳等二郎君回來。
李辟半個時辰後從外頭回來。因他未打傘,回來時,周身裹着濕意。
他取出骨筒裏的信,草草掃了一遍後,面上神情耐人尋味。
“朱廣達,這幾日讓府上的婢子将西邊兩處院子好好清掃一番。”
“二郎君,這是?”朱廣達問。
李辟将骨筒放在手裏把玩,道:“齊王殿下和廣平公主要來望州。”
朱廣達眉毛揚起,吃驚道:“他們來做甚麽?”
“我哪知道。”李辟怪道,他将骨筒甩到桌上,似笑非笑,“定王說,是那廣平公主愛湊熱鬧,想來瞧瞧望州城裏的浴佛節。他特地囑咐了,讓我莫要怠慢了她。”
定王這話裏的意味很明顯了,想必是聖人有意要将廣平公主嫁給二郎君。這便壞了,若二郎君真成了驸馬爺,等同于要将手中的唾手可得的兵權悉數交出去。聖人這是在敲打定王。
“那這定西将軍之位?”朱廣達揣度。
李辟只冷笑一聲。
“定王是如何想的?”朱廣達小心問。
李辟十分不悅,剜了他一眼,道:“我哪知道我老子在想甚麽。”
朱廣達不敢再出言,定王府上有兩位郎君,大郎原是側室所出,琅娘子死後側室才被扶正。在外人看來,定王是極寵二郎君的,因他容貌與那早逝的琅娘子五六分相似。可朱廣達跟在二郎君身邊侍奉十餘年,卻能瞧出其中一二蹊跷。
定王似乎不太情願栽培二郎君,縱使二郎君才識過人,也沒見得他待其青眼有加。反倒是那大郎君,看起來平平無奇,定王卻是替将前路都鋪平了。借着定王,大郎君入了禦史臺,更是娶了中書令家的小娘子。
本以為定王将二郎君派到望州來,是想着将他扶上定西大将軍的位置。可現今看來,他同二郎君都猜錯了。
唉,朱廣達心中悶悶嘆口氣,替自家二郎君覺得不甘和不值。日後,若是定王将王位傳給了大郎,他甚至都不覺得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