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籠
金籠
李辟起身,負手站在檐下:“過幾日你去隆煌廟看看,同那些和尚商量佛誕這事。”
“好。”朱廣達拱手稱是,依然候在堂下。
李辟回身,見他還未退下,挑眉問:“還有何事?”
朱廣達在想方才見着沈如春那事,這事他不敢不報,可又不想全盤托出。等過數十日,再來個廣平公主,他又摸不準二郎君的心意,若廣平公主是個不好對付的,到時那些紛紛擾擾可真會教他頭大。
他掂量着,道:“今日午時,我碰着了內宅裏那位小娘子。”朱廣達頓聲,觀察李辟的神色。
李辟面上無什麽表情,朱廣達繼續道:“想來是府上無甚麽趣,小娘子想出去瞧瞧。”
“嗯。”李辟只随便應了聲。他看着院子中栖在樹上的鳥,不知想些甚麽。
朱廣達既已将這消息傳達,便不再做過多解釋,又一拱手欲退身離去,李辟叫住了他:“你帶回來的那小子去哪了?”
朱廣達心中一沉,緩聲應道:“昨日吃醉了酒,現下回房躺着呢。”
“把他遣給沈如春做貼身近衛。”
“啊?”朱廣達愕然。
“嗯?”李辟頗為不悅。
朱廣達忙不疊應下,雖然他也不曉得這二郎君又是要做甚麽。
*
出府一事被朱廣達撞破後,沈如春只得在府上轉圈解悶。幾圈溜達下來,她發現偌大的将軍府實際上也沒甚麽好看的,不過是個更大的囚籠罷了。
沈如春的目光落在西北角那座孤零零聳立的樓上。歇山頂上的脊獸趴在上頭,呆呆遠眺着西北的天。
迷蒙雨絲落下,将屋檐澆得清亮。
沈如春看着檐下緊閉的門窗,心裏頭忽然悶得難受,好像生生塞入了一團棉花,堵在那裏,吞不下吐不出來。
她支開荷娘,獨自一人上了這座高樓。
高處的風更甚,捎着雨絲往臉上撲。門上拴着一只生了鏽的銅鎖,沈如春手指不自覺揪住裙側,她貓着腰透過門縫往裏瞧,卻只見得一片漆黑。
裏頭關着甚麽呢?她輕輕推着門,可這扇緊閉的門似一堵巨石,紋絲不動。
“有人麽?”沈如春輕叩門,低聲問。
回答她的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
她繞到另一側,那裏同樣也拴着一把鎖。沈如春試圖将生了鏽的鎖拽開,鎖鏈碰撞發出的當啷響,心頭沉住的那團愁越浸越滿,沈如春忽然像着了魔似的,固執地要将門上栓的鎖打開。
她用力拽着銅鎖,不,不能鎖上,一輩子都見不着光那多可憐啊。沈如春鼻間泛起一陣酸,她抹着淚,繼續拉拽銅鎖。
突然一只手覆上來,制住了她的動作。
“你在做甚麽?”李辟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
沈如春恍若從夢中驚醒,将手掙出來,狼狽地要逃開。
李辟從後頭抱住她,将下巴抵在她肩上,溫聲同她講:“跑什麽,春娘。”
沈如春不可抑制地抖着身子,她想到了透過門縫看見的漆黑,黑色一層層浸滿上來,似一條條從李辟臂膀上抽發出來的藤蔓,勒箍着她,教她無法呼吸。
“春娘,府上任何地方你都可以去,”李辟含住她的耳垂,呢喃道,“唯獨這個地方,不可以。”
沈如春望着前頭那只生了鏽的鎖,似乎預見了自己的命運。
李辟将她牽到欄杆前,他讓她俯瞰滿城春色。從這裏望去,望州盡收眼底,街上柳樹隐約抽着綠,城外卻是望不盡的黃沙。
“她就喜歡站在這裏看。”李辟說。那時他站在下面,仰頭望着她,希望她能分神看一眼她。可她只是站在那處,望着遠方,連一眼都不肯望下看。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狠心的人呢,李辟想,他的手不自覺箍緊,仿佛此刻面前的人只一瞬便會從身邊飛走。
沈如春試圖讓自己從恐懼中脫身,她竭力平靜下來,問:“她是誰?”
李辟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頗有些寵溺:“不該知道的別多問。”
今日的李辟遠沒有平日來得可怕,沈如春再想到他昨日的反應,越發懷疑他莫不是真撞邪了。
“朱廣達說你想出去逛逛?”李辟問。
李辟現在這般的好說話讓沈如春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她像一只狡猾的貓兒,伸出爪子,慢慢試探他的底線,蹙眉嗔怨道:“朱廣達怎麽什麽都同你說啊?真讨厭。”
“他若不說,你這只不聽話的雀兒,就要撲騰飛出去了。”李辟捏住她的耳垂,他對這處特別偏愛。
沈如春揪着心,可面上卻是嬌嬌笑着。
李辟繼續逗弄她:“朱廣達不僅說了這件事,他還告訴我,你吃了味兒。”
沈如春摸不着頭腦,覺得困惑,她吃味兒,真是天大的笑話,她巴不得李辟尋上別人,她巴不得李辟早點厭棄她。
“嗯?”李辟捕捉到她眼底流露的情緒,指尖忽地用力。
沈如春吃痛,擡眸望他。
“你方才是什麽表情?”李辟不悅。
沈如春曉得這是他發怒的前兆,如今他撞邪了般這樣好說話,她不想惹他怒平白讨苦吃,于是好言好語哄着他:“當然是歡喜郎君啊。”
李辟望着她那雙亮晶晶的眼,嗤笑道:“滿嘴胡言。”他怎會不曉得她到底是如何想的,她恨他,恨不得一刀捅死他。這些他都曉得,但她的鬼話連篇在他這處依然受用的很。
“所以郎君讓我出去瞧瞧麽?這府裏都沒什麽好看的。”沈如春主動纏上他的脖子,撇嘴抱怨。
“唔?我高興了便放你出去。”李辟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佛,打量着跪在下面乞求的可憐的信徒。
沈如春壓下恨不得掐死他的怒意,踮起腳,往他唇上輕啄了下。李辟旋即大力扣住她的腰,強勢蠻橫地吻着她。
初春時的濕意浸淋在兩人身上,迷離沉浮中,沈如春睜開眼,見得不遠處樹上的黑袍。
陳驚山倚在葉間,目不轉睛地盯着這處。
沈如春腦中雷轟電閃,他黢黑的眸子無任何感情,似是在公正地審視着她輕浮的靈魂。
“郎君,我不想在這處。”沈如春錯開眼,想要推開李辟。
李辟捉住她的手,一寸寸吻着她頸間的肌膚,含糊笑道:“怕羞?”
沈如春垂下眼,低低道:“嗯。”
李辟鬧了一陣,才肯将她抱下樓。下樓時,沈如春餘光瞥了眼那處,黑袍已不知去向。
送走李辟時,已是天黑。沈如春趴在床上的小案幾上,一面咒罵那畜生,一面翻着阿翁留下來的藥方冊子。
“荷娘,再給我尋幾張紙過來。”沈如春困困吩咐。
荷娘見她眯縫着眼就要睡過去,覺得心疼又好笑,道:“小娘子早些歇下吧,明日再來看。”
沈如春用手背墊着下巴,道:“從前這冊子上許多方子我都能背下,如今看着,卻是生疏許多。”
荷娘将紙遞到她面前,又替她添了一盞燈,笑道:“小娘子好生學,以後便是望州城中的名醫。”
沈如春拿起筆,照着冊子抄方子,邊抄邊嘟哝道:“我才不要當望州城裏的名醫。”她不會一輩子困在這裏頭的,她想。
抄了幾個方子後,沈如春擱下筆,打個哈欠,往床上一打滾,仰面看着頭頂的金紗帳,問:“荷娘,琅娘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琅娘子?”荷娘收着小案幾上的東西,道,“小娘子問這件事做甚麽?”
沈如春同她說:“我看李辟對她頗為忌諱,若是我一不小心觸了這黴頭,不是自讨苦吃麽?”
荷娘想到了她今日在那座樓下的神情,吃驚地問:“小娘子今日去了那樓上?”
“嗯。”沈如春玩着帳上挂着的金鈎,十分實誠地回答,“還教李辟給逮着了。”
“啊?”荷娘停住了手中的動作。
“所以,琅娘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沈如春抱着枕頭,盯住荷娘問。
荷娘走到床前,壓着聲,同她講将軍府的秘辛:“定王從前十分愛重她,只是不曉得發生了甚麽事,一朝之間,琅娘子就被鎖在了樓上。再後來,她随定王回到長寧城,一年不到,便去了。”
沈如春輕嘆一口氣,真可憐,她想到了那漆黑的房間,琅娘子當時住在裏頭,該是多麽害怕啊。
“這事我也是靠着從別處聽來,七拼八湊出來的。”荷娘對沈如春說,“小娘子你可千萬別同旁人講。”
“嗯。”沈如春點頭,她裹着被子,閉上眼。呵,原來李辟這變态是從他老子那兒得來的。
第二日,她還未睡醒,便被荷娘從被窩裏拉了出來。
沈如春十分惱火:“喊我起這麽早做甚麽。”
“郎君說要帶小娘子出去逛逛。”
“真的?”沈如春眼睛突然亮了。
“他就在外頭候着呢?”
沈如春嘟囔道:“李辟真撞邪了。”或者,她提起精神,他又要作妖了。
荷娘将一套青色襕袍衫端上來替她換上。沈如春不大樂意:“我不要穿這件衣裳。”
荷娘給她系上玉帶,道:“這是郎君特地吩咐的。”
沈如春翻着白眼,對着銅鏡将幞頭戴上。
梳洗好後,剛出院門,就見李辟負手在那候着。
沈如春臉上堆着笑,迎上去。在見到李辟旁邊的人後,臉上笑容頓時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