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籠
金籠
黑暗裏,李辟拂開她臉上被汗水黏濕的頭發,雙手捧着她的臉,目光灼灼地重複方才的話:“春娘,我擡你做我的妾好不好?”
沈如春茫然地睜着眼,裏頭潛着無可掩藏的惶恐。李辟緊緊地摟着她,逼她回答。
沈如春扭過頭,艱澀地答:“好啊。”
李辟這只兇猛的獸才慢慢平靜下來,他笑着,待她極盡溫柔。沈如春渾身顫栗,她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他:“郎君為何這般?”這般撞邪見鬼了般,要待自己好。可她根本不稀罕。
“春娘,乖乖聽話。”李辟吻住她的眼睛,沈如春閉眼,平靜地接受。
周遭皆是旖旎情.色,可她寡情如只傀儡戲中的木偶娃娃,雖是演着人間百态,從未動心半分。
她敏銳地嗅到即将到來的變化,望州城裏會有大事發生,更确切地說,是将軍府裏。她唯一琢磨不透的便是李辟的态度,他又要像上回那樣把自己推出去麽。
“春娘,睜開眼,看着我。”李辟一下一下揉捏着她的耳垂,他要看着她,他要看着她眼底的情.欲,這是他帶給她的,她的每一寸情緒波動皆是因為他,他帶着她往下沉淪,她永遠也不會離開她。
沈如春緩緩睜眼,近在咫尺處,是李辟那雙狹長眸子,此刻它凝着自己,似望不到底的深淵。不,沈如春心中聲嘶力竭的吶喊,她不要到裏頭去,她憎惡這黑暗。
李辟望着她濕漉漉的眸子,他如何看不透她的心思,她怕自己。
這雙眸子讓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被困在樓上的那個女人,她眼神始終恹恹,看任何事物都是如此。她還未被關上樓時,府上婢子帶他見她,他看着那個冷豔的女人,她是他的阿娘。他想像其他小孩子般,撲進她懷裏同她親近,可是她只冷冷地觑了他一眼,便讓婢子将他領了回去。
後來,她被關上樓。李辟會偷偷溜到樓下,仰望着她。她可真無情,連看都不看自己一樣。仿佛在她眼裏,世間一切都是虛妄。可他是她的孩兒啊,李辟一動不動地仰着頭,直到脖子發酸,直到她轉身回到屋內。
年歲漸長,從各處聽得隐秘事,他心中不可抑制地對她生出可憐意,但那種可憐,是被恨包裹着的複雜情緒。為甚麽,一個母親會對孩子沒有半分愛,他的路,從來都比其他人走得艱難。
她去時,定王問他:“你傷心麽?”
十二歲的少年正在院中拉弓引箭,目不轉睛地盯着靶心。手指松開,利箭呼嘯而去,穩中紅心。他沒有回頭,繼續抽出下一支箭,毫不在意地問:“傷心甚麽?”仿佛她的死訊在他這裏不過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他甚至都将它忘了。
定王沒說甚麽,站在院中,離去時,他誇:“我兒箭法了得。”
他握弓的手不自覺愈發用力。
身下傳來的悶哼聲教他從記憶中脫身而出,他輕聲念着她的名字:“春娘。”
老和尚拖長的念經聲如鬼咒般盤在心間,“我今欲見慈親面,地獄難行不可求,願佛慈悲方便力,暫時得見死生休……【1】”李辟被拉扯着,墜向無間地獄。她會在那嗎?見到他時,她會看他一眼嗎?
他不會讓她走,他要教她眼中只有自己。他會好好愛護她的,不會讓她傷心。那絲虛僞的愧疚在此刻達至極點,他腦中甚至閃過一個念頭,來日,若是聖人下旨賜婚,他會拒了它。
*
此後幾日,沈如春都因李辟那句承諾攪得心神不寧,好在李辟似乎并未把它當真,只不過是他一時興起随後胡謅來的。
沈如春漸漸穩下心,閑來無事在府上閑逛時,她忽然見着西處院子有人進進出出。
“這是做甚麽?”沈如春逮着一個小婢子問。
小婢子似是十分惶恐,支支吾吾道:“郎君吩咐下來的,奴也不知。”
沈如春瞥見院裏頭開得爛漫一片的大紅牡丹。“輕點放,這些都是從洛州專程送過來的。”管事的指揮搬送花盆的奴婢。
沈如春一挑眉,呵,李辟還真是有心。
她扇着小團扇,帶着荷娘轉身回了院子。
今日,沈如春心情愉悅極了,一面哼着小調子,一面抄着藥方子。
荷娘卻在一旁替她着急,西院那頭甚麽意思誰都瞧得出,府裏要來人了。算算年紀,郎君早該娶妻,小娘子到時的處境會十分尴尬。
唉,荷娘垂頭嘆氣,旁敲側擊提醒沈如春:“小娘子,郎君有好幾日未曾來了。”
沈如春不為所動,慢吞吞道:“那不很好。”
荷娘見她這般不開竅的性子,雖曉得她厭惡郎君得緊,但好歹也該往遠處想想。于是,她急切地同沈如春說:“若是西院來的那娘子是個厲害的人,小娘子如今沒名沒份,又失了郎君恩寵,将來怕是要吃許多苦。”
末了,荷娘又補充一句,替她抱不平,“今日見着西院那些人,我瞧有幾個已是不把小娘子放在眼裏了。人心涼薄,大多是勢利的,小娘子還是要多為自己想些好。”
沈如春提筆在紙上不知寫着甚麽,不一會兒,把它遞給荷娘。荷娘攤開一看——生地黃五錢,淡竹葉三錢,生姜……她不明所以:“這是甚麽?”
“清肝洩熱的藥方子。”沈如春撐着下巴笑吟吟望着她。
荷娘疑惑:“我又沒甚麽毛病,小娘子——”她旋即明白過來,看着沈如春那張明豔的臉,恨不得走上去好好揉搓一番。她将藥方子放在桌上,氣呼呼道:“我好心為小娘子着想,小娘子卻這般奚落我。”
沈如春見她生氣了,拉住她的手,同她撒嬌:“好荷娘,別生氣了。我知你是為我好,但此事我自有打算。”
荷娘哼哼唧唧,依然不大高興。
第二日時,她的焦慮果然得到了應證。李辟吩咐下來,讓沈如春不準輕易離開院子。
荷娘推開窗,噓走落在窗邊的小鵲,看着沈如春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恨鐵不成鋼痛心疾首:“好,如今那娘子還未進門,郎君便禁了娘子的足,日後怕是更了不得。”
她看了眼波瀾不驚的沈如春,憤憤道:“郎君若是怕惹那位娘子生氣,便該将小娘子放了。如今這般關在院子裏算甚麽,呸,惡心。”
沈如春點頭附和,荷娘這句話她十分認同。
荷娘繼續罵:“他就是個欺軟怕硬的窩囊袋。”剛罵出口,她趕忙捂住嘴巴。
沈如春樂不可支,兩人對上眼,沉默一陣,忽然一齊笑得前俯後仰。
沈如春咯咯笑着:“好荷娘,今日才發覺,你這膽子可不小。”
荷娘紅着臉,探頭望外瞧一眼,忙關上窗,立馬蔫了下來,擔憂道:“可別真被旁人聽了去。”
“你怕甚麽。”沈如春繼續逗她。
兩人又嬉笑一陣,忽然都收住聲。
朱廣達不知何時進了院子,在外頭傳禀。聽到朱廣達聲音的那瞬,荷娘立刻白了臉:“小娘子,這話不會教朱副将聽了去吧。”
沈如春沖她擠眉笑道:“聽了去就聽了去。”
朱廣達進院子時,便聽見屋內兩人笑得歡快,不知說些甚麽。只不過自己一來,那笑聲便立馬收住了。難道自己這麽不招人待見麽,朱廣達悶悶想。
沈如春站在門前,問:“朱副将可有要事?”
朱廣達只管按李辟吩咐通禀:“二郎君說,過幾天将小娘子接到別院去住一陣時日。”
“在哪處?”沈如春扇着團扇,定定看着朱廣達。
朱廣達道:“明安街上的一處寺院。”
“住多久?”
朱廣達遲疑片刻:“這我也不知,想來是小半個月。”他心虛地補充道,“那處清幽,适合修養。”
沈如春用扇子撲開從面前飛過的一只粉蝶,笑着問朱廣達:“朱副将,西院是要搬進來甚麽人啊?”
朱廣達頭皮一緊,他暗惱為甚麽每次這煩人的差事總要交給他來辦。他說着蹩腳的謊話:“西院要來人了麽?”他撓撓頭,道,“我倒沒有注意,到時去問問。”
荷娘候在邊上,本就為郎君做出的得寸進出的過分事生氣,這時忍不住戳穿他:“裝。”
朱廣達因為尴尬而漲紅了臉,木讷站在那處。沈如春一面輕斥荷娘,一面替他解圍:“荷娘不知禮數,朱副将莫見怪。對了,還請副将同郎君說,春娘有個不情之請。”
“小娘子但說無妨。”
“這奴婢着實無禮了些,日日同我拌嘴。我去別院那陣,讓她在府上待着,我圖個清靜。”沈如春說。
“小娘子你——”荷娘無緣無故被扣了這麽一頂帽子,覺得很是委屈。
朱廣達也驚訝不已,方才進來時明明聽她倆鬧得歡快,怎麽轉瞬就成了這般。他腹诽着,又應答沈如春:“此事我會同郎君說的。”
朱廣達走後,荷娘苦着張臉,向沈如春讨理:“小娘子可是因昨日的事嫌棄我。”
沈如春拿團扇輕拍了下她的腦袋:“我這是為你好。”
荷娘歪着腦袋,将她留在府上怎麽是為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