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金籠

金籠

清晨時分,望州蒙着薄霧。馬車悠悠,駛過主街,往偏僻處拐,幾經輾轉,終在一偏僻院前停下。

沈如春掀簾下車,環視四周,不由一哂。還真同朱廣達說的一樣,适合修養。李辟将她藏得這麽緊,是怕她會出來攪他的好事麽。

“你就是二郎說的沈小娘子?”從寺院裏出來個阿婆,穿一件深青色暗紋長衫,挽一個高髻,看着慈眉善目。

沈如春略感吃驚,難道李辟又專程遣了個婢子來侍奉她?算他還有些良心。

她客客氣氣同阿婆施了一禮,沒料想那阿婆卻是難相處得很。她高高挑着眉,掃了沈如春一眼,淡淡道:“房間已經替你收好了,且先去看看。”

她這般冷淡态度倒教沈如春一時有些局促。

不多時,沈如春收回了原先對李辟的評價。他不僅沒有良心,還是個不折不扣的王八蛋。這哪裏是送她來靜休的,分明是換一個地兒拘着她磋磨她。

那阿婆是個十分厲害的人物,日日喊自己早起,起來便是做功課,學的是甚麽亂七八糟的規矩,如何同人問安,吃飯時須得守什麽禮……

沈如春安分聽了兩三日後便不幹了,只一門心思要看她的藥方冊子。

李娘子甚為惱火,同她面對面坐着,冷冷刺她:“你這般刁蠻,真不曉得二郎那麽個聽話的好孩子,偏偏就被你迷了心神。”

沈如春頭也未擡,冷呵一聲。

李娘子登時氣得不輕:“我就沒見過哪家的小娘子像你這般不知禮數。如今仗着二郎的寵,你就使勁造,等那公主入了府,看你還能同現在般氣焰盛麽。”

沈如春将冊子放在一旁,終于掀起眼皮,問:“哪位公主?”

李娘子曉得自己說錯了話,二郎先前叮囑過自己只管教這小娘子禮儀,旁的不可多說。她觑了沈如春一眼,緩下态度,試圖好言勸着這位讓她腦袋氣得發昏的小娘子:“二郎有心要迎你作妾,特意尋我教你禮節,小娘子若是肯安分,日後定會少惹許多麻煩。”

沈如春一聽李辟要納她作妾這事渾身就瘆得慌,她脫口道:“我不會給他作妾。”

李娘子驚得失了态,面上表情終于生動起來,兩條細長的眉毛打着結:“二郎願意迎你為妾,是你的福氣。”

“我不要。”沈如春最聽不得旁人這般說,輕飄飄一句話,就将所有事實胡亂抹了去。好像李辟的愛是對她的施舍與憐憫,她才是那個攀高枝不知好歹的妖精般。她氣呼呼同李娘子說:“你家二郎既然這般好,那你自個兒寶貝他去。”

“荒唐!”李娘子一掌拍在小案幾上,沈如春這話教她氣得發顫,她掐着手指,指着沈如春咬牙切齒地罵,“我現下就去同二郎說,要他看看,你到底有多麽蠻橫。”

沈如春卻是十分厚臉皮,拿起藥方冊子擋住臉。

李娘子氣沖沖走後,她才有些心虛地想,方才自己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過無禮了些,好像李娘子眼角還沾着濕。

哎呀,沈如春用冊子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喃喃道:“你還是先顧着你自己吧。”到時若是李辟來了,可該怎麽辦吶。

嚯,來就來吧。來了更好,她索性大鬧一場,攪得他煩了怕了,保不準他嫌自己誤事便将自己放了。沈如春樂觀又天真地自我勸解。

不知李娘子到底有沒有同李辟告狀,反正一整日也沒見着李辟的蹤影,李娘子也不捉着沈如春學那些煩人的規矩了,只是一心坐在小佛堂裏念經。

沈如春樂得清靜,偷偷往佛堂裏瞧了一眼,輕手輕腳往寺院正門走。快要靠近門時,一道身影落下,沈如春一頭栽到這堵小牆上。她下意識揪住面前人的衣裳,手指蜷縮時恰好攏住了他垂下來的幾縷發。

陳驚山皺眉看着身前驚慌失措的人,她像只倉皇落跑的小兔子。

“怎麽又是你?”沈如春怨怨道。

陳驚山還未開口,佛堂裏的傳來李娘子喜怒不辨的聲音:“這陣日子,小娘子就好生在此處歇着吧。”

李辟這樣到底算什麽意思,沈如春恨恨往陳驚山胸前推了一掌,那人如堵小山,巍然不動。沈如春憋着一肚子氣,提着裙子,快步往屋裏奔。

陳驚山無緣無故受了她一掌,雖然這力道在他眼裏根本算不得什麽,可他也頗為窩火。惹她不快的又不是自己,憑什麽她将氣全撒在自己身上。

他跳上牆頭,抱着刀,悶悶不樂。

傍晚時分,李辟仍未至,反而是遣人送了一套頭面。李娘子過來看了一眼後,甚麽話都沒說,又退回佛堂念經去了。

原先她晚膳也是同沈如春一道吃,邊吃還不忘訓導沈如春規矩,如今她卻是撒手不再管沈如春了。

沈如春不禁好奇,李辟到底同她說了甚麽。唔,難不成是那公主已經來了?

她撥弄着李辟送來的物什,是一套白玉嵌紅珊瑚雲鬓花顏頭面。她捏着其中一支頂簪放在手裏把玩,若有所思。

待夜色全然籠下來後,沈如春推開窗,觑了眼佛堂同對面的房間,四下屋子皆熄了燈。沈如春壓低嗓音,喚:“陳驚山。”

喊了幾聲,沒有人應。沈如春推門要往外走,還沒走幾步,身後悄無聲息站了個人。

“你喊我做甚麽?”陳驚山冷眉冷眼。

沈如春吓得幾乎要失聲尖叫,她捂着胸口,怪他:“你走路都沒聲音的。”

陳驚山不說話。

沈如春想到即将要做的事,不同這臭石頭計較。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示意他往屋裏去。陳驚山猶豫片刻,随她一同進了屋。

沈如春開門見山,将那套頭面推到他面前:“這東西給你,你明日讓我出去瞧瞧。”

陳驚山盯着她。

沈如春道:“我知道你缺錢,跟着李辟是因為想要掙錢。上回你捉我回來,我也不怨你。我知道你是怕連累旁人。如今這回不一樣,我只是出去瞧瞧,沒人發現。你若不放心,可以跟着我。”

沈如春看那少年抿着唇,燈下眉眼輪廓更是深邃。

她同樣凝視着他,企圖用真誠與無辜打動他:“求求你了。”

陳驚山以為,上回她逃,還有這回,不過是她使的小性子。

他對女人的了解,皆源于師父口頭傳述。師父說,漂亮的女人最會騙人。在他眼裏,沈如春就是如此,他望着她的眼,總不禁想起自己曾養過的那只貍花貓。

那是路過綠洲的商隊留下來的。平日裏,它總是遠遠離着自己,站在高處十分警惕。可若餓了時,它那雙如寶石般的眸子會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瞧。她們的眼神是如此相似,裏頭像是藏着一把小鈎子,無形中勾住人的心。

貓兒甚至會輕輕喵叫一聲,跳下來,往他腿邊蹭。正如此刻,她用綿綿軟軟的語調,對自己說——求求你了;正如當時,她攬着李辟的脖子,同他纏在一起親昵。

陳驚山喉頭微微滾動,睫毛忽閃,他問:“你又同他吵架了麽?”

沈如春剎時變了臉色,将那套頭面收了回去,愠怒道:“你走吧。”為什麽所有人都以為,她跟着李辟是心甘情願,是占了便宜的那個。

沈如春這一生氣打得陳驚山措手不及,陳驚山下意識覺得自己錯了,雖然他不曉得自己錯在哪裏,但莫名地就愧疚起來。

他說:“好。”這是他的道歉方式。

沈如春悶悶将裝頭面的匣子塞進他懷裏,甕聲甕氣道:“那就明夜。”因着望州城中的佛誕盛會将近,城中宵禁也解了。夜裏,李娘子也不會像白日那般盯着她緊,正是溜出去的好時機。

陳驚山将匣子放回她桌上,嗯了一聲,扭頭便往外頭走。

待他走開後,沈如春關上門。看着桌上那匣子,忽然莫名奇妙的止不住笑。

第二夜,待李娘子屋中的燈熄了後,沈如春戴上帷幕,蹑手蹑腳走出門。陳驚山在院外候着她,今日,他一改往日死氣沉沉的黑色裝扮,竟換了件緋色半臂袍子,豔色将少年意氣襯得更甚。

沈如春深深看了他一眼,收回心思,道:“走吧。”

陳驚山默不作聲跟在她後頭。

到了主街,因着宵禁解除,望州大街上比白日更熱鬧,賣小吃的耍雜技的,各式各樣。樂坊酒肆裏面,人頭攢動,絲竹聲樂與鼎沸人聲混作一團。不時有大戶人家的車馬駛過,往隆煌廟那頭去。

沈如春輕巧得如同一尾游魚,在來往人流中穿織。陳驚山幾乎是寸步不離地緊緊貼着她,半是盯住她半是小心護着她。

“今年的佛誕可比往常來得更熱鬧。”旁邊有人說。

“可不是麽?聽說廣平公主來了。将軍府裏的二郎君為了迎她,自是要将這佛誕辦得分外熱鬧。喏,因為廣平公主愛聽俗講,二郎君便專門替她在隆煌廟搭了個戲場。”

“李二郎當真是要去做驸馬爺?”

“可不是麽。前幾日,他将專寵的那個小娘子都遣走了。這是下定心思要娶公主。”

“驸馬爺?”那人搖頭笑道,“可惜可惜。”

“這事輪不到我們來議論。”兩人勾肩搭背,往酒肆裏鑽。

沈如春站在攤子前,琢磨着他們方才的話。這回出門果然沒白來,瞧,想曉得事這不就聽來了麽。西院那處定然是給廣平公主住的,原來李辟是要做驸馬爺啊。她冷冷發笑,既然要迎公主還納她作妾幹甚麽?惡心人麽?

陳驚山觀察着旁邊的人,她在這攤子前已經愣神好一會兒。果然是和那人吵架了麽?原來是因為那人要娶妻。她是傷心了麽?陳驚山想。

沈如春一回頭,發現陳驚山在盯着自己瞧,眼神中有着別樣的意味。他這表情,竟然在同情自己?!

沈如春又氣又好笑,随手撚了塊攤上食盒裏的金絲糕,塞進了陳驚山嘴中。

陳驚山張口咬住糕點,嘴裏傳來的甜膩味教他回過神。

他又下意識皺眉盯着沈如春,剛要把那塊糕吐出來時,沈如春語氣堅決:“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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