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金籠

金籠

陳驚山咬住那小塊糕,将它嚼在嘴裏,像只委屈的小狗般,把它吃了下去。

沈如春向擺攤的阿婆買了捧小糕點,用油紙裝着,放在手心。垂紗下,她為陳驚山那副委屈巴巴的神情忍俊不禁。

“你要不要再嘗一塊吶?”她将糕點送到陳驚山面前,帶着捉弄人的促狹意。

陳驚山扭過頭去,不肯理她。

沈如春咯咯笑着将那捧小糕點扔進陳驚山懷裏,旋即鑽進人群中,被擁簇着不知所向。

“你——”陳驚山訝然,看着溜跑的人,神色一凜。

他穿梭在來往人群裏,看過衆生面,卻唯獨見不她。

“陳小郎君!”忽有人喊住他。

陳驚山回頭,見得一個貌美的胡姬,沖他眨巴着眼捂嘴輕笑:“你好久都沒來找阿玄了。”

陳驚山急着尋人,沒怎麽理會她。

那胡姬以為他是害羞,越發生了逗弄他的心。她一雙手絞過來,拉住陳驚山的胳膊。陳驚山今日穿這身紅袍讓她越瞧越歡喜,她笑盈盈誘哄着他:“陳小郎君,你別一門心思只找阿玄,來找找姐姐我啊,好不好?”

陳驚山欲要抽身而出,卻沒想到這胡姬像條水蛇般一直纏住他。

“你松手。”他眉眼逼壓下來,怒氣騰騰地看着她。

胡姬第一次見他兇神惡煞的樣子,當真像是要吃人的模樣。她知趣地松開手,不忘賣笑:“姐姐改日再同你玩。”

陳驚山面色沉沉,凝視着面前匆匆擦過的人,他低頭看着手裏那一捧小糕點,腦中回閃過她輕快旋身離去的身影。他想,她真是個大騙子。

“陳小郎君!”又有人在後頭喊他。

陳驚山以為是那胡姬又追上來了,他陰沉着臉,回過身,精準地捉住了那只往他這處探的手。

“嗯?”被當場逮住的人怔愣一下,旋即撥開垂紗,笑嘻嘻盯着他,話裏還帶有明顯的戲谑意,“陳小郎君,是我呀。”

陳驚山望着面前的人,她像是從水裏忽然探頭而出的一只小妖精,帶着懵懂卻又有幾分壞心眼的調皮。

“陳小郎君。”她學着方才那胡姬的話,故意這般說。

陳驚山松開她,用冷漠掩飾心中慌亂:“你沒跑就好。”

沈如春湊上來,她瞧着他故作冷峻的模樣,笑得花枝亂顫。

陳驚山剜她一眼,沈如春捂住嘴,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她戳了戳他,問:“你攢錢莫不是為了要給那叫阿玄的小娘子贖身?”

她方才在不遠處将他同那胡姬的對話都聽了去,想到陳驚山先前一門心思要攢錢的事,在腦中約莫補出了一場被迫淪落風塵的小娘子和不離不棄的竹馬的愛恨故事,害,緣是為這般。曉得其中緣由後,沈如春對陳驚山之前的行為,又多了幾分寬恕。都不容易,他們都不容易。

陳驚山抱臂,自上而下俯視着面前這個胡思亂想的小娘子。

沈如春頗有作為過來人的感同身受,她自己身處泥沼,自然更知其中苦痛。她安慰着他:“你若急着要錢,便同我講。你們兩人能早早離開,自然是更好。”她還不忘罵一句李辟,“跟在李辟那個王八蛋身邊終究也不是件什麽好事。”

沈如春看着陳驚山,心頭一咯噔,怎麽他瞧自己的表情又是這般?她勸慰他,他怎麽反倒還同情自己來了。

算了,沈如春轉過話題,試圖緩和氣氛,她打趣他:“我還以為你是塊臭石頭,沒想到早就到了開竅的年紀。”她挑眉看着他,花燈下投出的斑駁光彩落在面上,額間精心勾出的花钿灼灼。陳驚山被莫名其妙地吸引住,盯着她的臉瞧。

眼波流轉間,她笑吟吟道,“陳小郎君,你還挺讨各路小娘子歡心的。”

陳驚山紅得耳根發燙,他下意識将人逼到牆邊,抵在那處,捂住她的嘴,不肯讓她再胡說八道。

沈如春柔軟的唇感受到他掌心的溫熱,她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看住他。

周遭背景皆淡去,喧鬧人聲漸漸隐下,沈如春眼中只看得見他,看得見他一雙漆黑深邃的眸子,她聽見了自己的砰砰心跳,還有他的。

陳驚山的心驀的被撞了下。

兩人同時錯開眼,他松開沈如春,沈如春亦輕輕将他推開。陳驚山背對着她,解釋:“我找她是要尋人。”

“哦。”沈如春只随口應了聲。

兩人各懷心事,不再說話,拉開一段不遠不近距離,一前一後随着人群往隆煌廟那處走。

隆煌廟的圍牆拆了,與街道相連處砌起一座高臺。白日的俗講撤下,便是百戲登臺。臺上翻跟鬥翻得熱鬧,臺下吆喝得更是精彩。

臺下正中對着的彩棚在堆簇的人潮中顯得格格不入。彩棚外,十餘名侍衛圍成一圈,将人群隔開。棚下一張長案前,坐着兩個錦衣郎君,同一個梳着雙鬟望仙髻頭簪豔麗牡丹的嬌憨小娘子。

小娘子入迷地看着臺上雜戲,若是臺上演得精彩周圍吆喝時,她也跟着拍手,卻不稱好,只是抿嘴笑得愈發厲害。

“喏,廣平就喜歡看這些。”小娘子邊上的郎君含笑看着她,眼裏甚是寵溺。

李辟低頭飲啜一口酒,輕笑一聲,問:“姨母近來可安好?”

齊王殿下手指輕叩桌子,溫潤笑着:“一切都好。只是她同阿耶一樣,一直記挂着廣平的嫁娶之事。”

李辟不動聲色地說:“廣平年紀尚小,急甚麽。難不成姨母還擔心沒人會娶她麽?”

齊王笑着說:“廣平自然是不愁人娶,但是能配得上她,能讓阿耶稱心滿意的,怕是沒幾人。”他一雙淡眸盯着李辟,嘴角弧線慢慢消失,“二郎,你便是其中一人。”

李辟頗有閑情地吃着糕點,只是沒嚼幾口便放下了。太甜了,為甚麽沈如春偏偏喜歡吃這些東西。他忽然想起了沈如春同自己一道吃飯時的情形,她總是同自己隔着一段距離,在他冷着臉讓她靠近些後,她不情願挪近幾分,只是吃着吃着,不知為甚麽,這距離又拉遠了。

她只會悶頭吃飯,撿自己面前小盤裏盛的東西吃。小盤裏盛甚麽東西,她便吃甚麽。有一回,他故意将她不喜歡吃的驢炙放在她面前,那小蠢蛋挑挑揀揀,一頓下來沒吃甚麽東西。那日,他忽然善心大發,将甜糕推到了她面前。她果真十分高興,吃了一塊又一塊,嘴角都沾了殘屑。

“髒死了。”李辟故作嫌棄狀。

那小蠢蛋直接用手背抹掉碎屑,竟然還敢瞪他一眼,再繼續吃。倒也是有趣。

李辟現在忽然很想見見她。

齊王盯着那鑲金白盤上的半塊糕點,随口說:“這糕點是按着江州口味做的。我還以為你先前在江州待過一段時日,改了口味。如今怎又厭棄得緊?”

李辟自幼同齊王一起長大,豈不曉得這張溫潤面皮下的城府。他毫不遮掩,大方答:“在江州時,張聞遠送了個家妓給我,我收在身邊養了段時日。她喜歡吃這些糕點,廚子便按她的口味做慣了。”

齊王看了眼邊上還在樂呵呵看戲的廣平,她對他們的談話全然不知。他幹笑幾聲,道:“可不止一段時日吧。”從江州到長寧,再到望州,他可是一直把她養在身邊,藏着掖着,十分金貴。

齊王不依不饒:“廣平受不得委屈,我也不會讓她受任何委屈。”

李辟盯着他,眼神似冷箭般。他吐出幾個字:“她的阿翁是沈煊。”

齊王神色稍愣,不再做追究,只是提醒他:“你自有謀算便好。這定西大将軍之位,阿耶本來是屬意你的。只是這敕诏從中書省那頭發出時,便換作了史義。史義寒門出身,幾十餘載未涉黨争,元公那頭自然也沒甚麽意見。”

李辟十分不屑:“他能行麽?望州可不比中原,這定西大将軍的位子不是安安穩穩便能守下來的。”

齊王見得他酸人模樣,笑出聲,勸慰他:“你年紀輕,若是坐了那位置,自然會被人盯着緊,受許多風浪。如今回京,領着千牛衛,也算是件好事。等過幾年,再想那位置,也不遲。”

李辟面上作笑,心上卻同懸着塊大石頭般,沉到了底。齊王方才那話,重點根本不在史義,而是中書省。

敕诏從中書省發出時,上頭寫的便是史義。能教聖人改了心意的,自然同這中書令有關。那中書令,正是李家大郎的老丈人。

李辟心煩意亂,他又想到定王,他心中咒罵,這老頭兒到底是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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