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金籠
金籠
沈如春擡眸,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終于從醫師的身份中抽離出來,倏忽将手中麻燭吹滅,陳驚山亦傾身熄了案幾上的燈盞。
屋內陷入黑暗。
“小娘子?”門外傳來李娘子的問詢聲,她擡高聲音,“這麽晚了,沈小娘子還未歇息?”
沈如春作惺忪睡意,倦倦答:“今夜覺着熱得慌,方才起來吃了盞茶。”
李娘子緊了緊身上披的衣裳,怪道,熱?她覺得奇怪,方才在廊下好像見着這屋裏有兩個人影,但她又疑心是自己眼花了。這小娘子雖然頑劣了些,但也不像是會幹那勾當的性子。
“早些歇着吧。”李娘子道。
沈如春在屋中喏了聲。見李娘子走開後,她才松了口氣。
“你出去的時候,動靜輕些。”沈如春壓着聲音對陳驚山講。她想,若是這時教李娘子撞破,真就百口莫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再傳到李辟耳中,也不曉得他又會發甚麽瘋。
“等等。”她拉住了他,将李辟送來的那套頭面塞進了陳驚山懷裏。今日他替自己挨了一刀,好歹得表示些感激意。
“記着,明日去買幾貼玉真散,再去換套衣裳。”沈如春低低笑着,補充道,“早些替你那小娘子贖了身。”
陳驚山很不滿意,辯駁道:“不是,我是要尋人。”
沈如春敷衍着胡亂點頭,表示理解。她想,管你是甚麽理由,贖身也好尋人也罷,反正我知道你現下很缺錢。
陳驚山有些惱,回身看住她。他眸子亮晶晶的,十分鄭重地同她講:“沈如春,我不是要找甚麽小娘子。” 窗外月色投照下來,他深邃鋒利的五官變得柔緩起來,有種別樣的意韻。
忽然之間,沈如春好像是被震撼住了,心間一顫。她定住心神,匆忙應付着,将他推了出去:“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将陳驚山推到門外後,沈如春迅速關上門,緩重地舒了一口長氣。她背貼在門上,順勢滑坐下來,雙手捧住臉,瞪着眼睛。腦中又想起陳驚山那雙眼,和一本正經同她解釋的神情。你同我解釋這麽清楚做甚麽,我又不在乎。她撲哧一聲笑,将臉埋在臂彎裏。
但未多時,那種黏在心間的愉快感被更濃的愁給沖淡了。她久處樊籠,已是自顧不暇,哪還有旁的心思去管別的。
十幾縷愁緒彎彎繞繞從腳底攀上來,她擡起頭,凝着寂靜的黑暗,開始發愁。那人緣何要殺她?今夜鬧得這樣大的動靜,李辟應當也看見她了。饒是他再沉得住氣,也該會有所動作了吧。
沈如春剛要起身,外頭忽然傳出一聲震天響的撞門聲。院門被人從外頭強行撞開了。
沈如春心中一咯噔,只覺得頭皮發麻。她看着外邊的一片火光,李辟這麽快就來了麽?
她解下簪子,将頭發撥散,又解開粉色衫子,取下挂在圈椅闌幹上的月白披帛,胡亂披在肩上。然後開門,睜着朦胧的眼,驚懼地望着院中那幾名腰間挂着長刀的侍衛。
“你們這是做甚麽!”她顫聲喝問。
李辟從人群裏頭走出來,白色袍子上沾的血似雪中綻放的紅梅,觸目驚心。他烏濃的眼盯着沈如春,目光極冷,比這夜色還要涼。沈如春被他冷厲的眼神剜得發顫。
“郎君。”她又憐又怯地低低喚他。
李辟卻不作應答,只沉聲說一個字:“搜!”
七八名侍衛得令,直奔院內廂房。還未等他們進屋,那名要捉的人已經走了出來。
不容分說,兩個侍衛上前便準備按住陳驚山的肩膀,卻教他躲開了。其餘人見狀,拔刀過來砍,陳驚山抽刀去接,院中陷入一片混戰。
李辟盯着這少年看了一陣,忽地冷冷發笑,旋即一柄長劍似游蛇般直沖陳驚山挑來。陳驚山以刀背迎下,刀面與劍刃相抵,發出铿锵聲響。
陳驚山胳膊上的傷口崩開,不斷往外滲出血。
侍衛見二郎君出手,皆默契地退身站在外頭應候。
李辟手腕翻轉,劍尖從陳驚山腰側刺滑而過。衣袖交錯翻飛,他二人皆使得一手好功夫,教旁人看得稱奇。
陳驚山幾次揮刀欲近李辟身,卻教他的長劍逼得只能回防。陳驚山雖從小跟在師父身邊學刀,使得一手好刀法。但李家二郎這一身本事也是由定王花重金聘天下第一的劍家親自教的,比之陳驚山,他更是歷練了許多。
陳驚山頭一回感受到對手帶來的壓迫感,漸漸的,他手下刀法開始混亂,李辟卻是愈發得心應手。
李辟手中劍忽調轉方向,陳驚山心道不妙,用刀去擋,只一瞬,劍身與刀面擦過,劍尖釘在了他的肩胛骨上,殷紅的血泅濕衣裳。
沈如春的心幾乎要跳出來,尖叫聲壓抑在嗓子眼處,她臉色慘白。
李辟一腳踹在陳驚山膝蓋上,陳驚山被迫跪倒在地。他收回劍,侍衛上前,将陳驚山死死按在地上。
李辟回身,朝着沈如春,步步近前,劍上還殘着血。他在三尺處止身,擡手将劍尖抵在沈如春胸膛前。
沈如春的呼吸驟然止住。
“二郎,你這是做甚麽?”李娘子忽然從東面的廂房跑了出來,驚呼道。她還沒睡多久,便被外頭聲音吵醒,一開門,只見那陳小郎君被人押在地上,二郎要殺沈小娘子。方才都好好的,怎麽一閉眼一睜眼就亂成這樣了。
她跑上前,拉着李辟的胳膊,苦口婆心勸:“二郎,好孩子,別做沖動事。”印象裏,二郎一直是個聽話的乖巧孩子,怎麽會做出殺人的事。
李辟瞧了她一眼,那雙寒冰似的眸子終于有所松緩:“李娘子,你回屋去。”
李娘子被淚迷了眼,眼皮皺皺耷下來,只模糊看得清個輪廓。這孩子如今怎麽越發教她陌生了,他小時候可不是這般的,庭院偶爾飛來幾只雀兒裏,他也會故意掰幾塊糕點屑去喂它們。
李娘子望着面前的人,嘴唇嗫嚅幾下,終是垂首,嘆道:“不管沈小娘子做了甚麽錯事,你也不要造殺孽。”她看了眼佛堂方向,低低道,“琅娘子若曉得了,會傷心難過的。”
“送李娘子回去。”李辟的态度突然變得強硬。呵,她曉得了又怎樣,她會傷心難過,真是天大的笑話。她生前連半分愛都不肯給他,死後會在地下惦記他麽。
侍衛攙着李娘子回了屋。
李辟重新審視着沈如春。他望見她慘淡的臉色,突然嗤笑一聲:“怕了?”旋即他将劍扔到沈如春面前,道,“擦幹淨。”
沈如春雖不曉得他這回又是發甚麽瘋,但知道他此刻心情是好了些,于是知趣地解下披帛仔細擦着劍上的血。
侍衛按住陳驚山的腦袋,陳驚山被迫仰頭看向李辟。
李辟說:“今夜劉青同夥當街行兇,一人雖已伏誅,仍有餘黨逃匿。你便是其中之一。”他将罪名強勢蠻橫地扣下來。
陳驚山豈肯受這無故而來的罪名,駁斥道:“胡說!”
侍衛用刀背狠狠抵打在他的背脊上,陳驚山身子猛地往前一撲,旋即又被人拉了回來,按在地上,仰頭對着李辟。
一旁擦拭劍身的沈如春心有不忍,脫口道:“可否是認錯人了?這小郎君看着不像是那樣的人,會不會——”
李辟觑她一眼,打斷她的話:“那賊人行兇時被人劃破了胳膊,瞧瞧他的胳膊不就得了?”
侍衛扯下陳驚山的外裳,他的胳膊處果然有一道還淋着血的傷口。
沈如春渾身冰涼,如墜寒窟。
李辟從沈如春手中拿過劍,笑道:“春娘,你算是瞧錯人了。”
說完,他便往陳驚山那處走,手中長劍挑住陳驚山下巴,再往他脖頸處滑。眼見那鋒利的刃就要割開陳驚山的喉嚨,沈如春忽地奔上來,撲騰一聲跪在地上,死死拽住李辟的手,“不是他,今夜我同他一起出去的。他手上這胳膊是教那歹人給劃傷的,那歹人本來要殺我,是他救了我!”
周圍侍衛眉間皆是一跳,可真是樁趣聞,這小娘子想不到如此大膽,敢背着二郎君同旁人暗通款曲。有人卻恍然,難怪瞧這小娘子眼熟,原來是她。只是這小郎君雖是無辜,但二郎君若說你有罪你便是有罪。
李辟用手捏住沈如春的下巴,狹長眸子半斂,低頭看她:“你說,今夜,你同他一起出去的?”
沈如春點着頭,只盼李辟這混蛋能通情達理一回。可在她感覺到鉗着下巴的那雙手力道愈發大,李辟眼中的怒意翻滾得厲害時,她忽地明白過來——他分明是鐵了心要殺陳驚山!
他要用對付劉青那樣的手段來對付陳驚山。呸,真惡心。陳驚山又怎麽惹着他了。沈如春腦中有了個荒唐的想法,他莫不是吃醋了?!
她擡眸看着李辟眼底的陰鸷,眼神陡然變得泣怨,淚水撲簌簌往下掉,哭咽着大喊道:“你都要娶公主了,憑什麽就容不得我去找旁人?”
她這怨怨的模樣,真是裝得□□成像。莫說是李辟,連她自己都險些被騙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