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籠
金籠
沈如春再睜眼時,望見镂空窗外日光燦爛。
屋裏頭卻是截然相反。
近門窗處,地上,有幾片少得可憐被分割成碎片的光斑。再往裏,便是陰暗的黑。
沈如春身子依然發着燙,她下意識伸手去摸榻邊曲足案上的茶盞,吃了一口,才遲鈍的明白,是有人來過了。
會是誰呢?她以為,自己被鎖在這裏,李辟對她不聞不問,要将她餓死。但是,她想,不會餓死的,在餓死前,自己大抵會先病死。
沈如春借着茶水濡濕幹裂的唇,飲了幾盞罷,忽聽見外頭開鎖聲。
她側身躺下,面對着牆。
李娘子将麥粥放在案上,又續了盞茶,輕聲喚着:“沈小娘子,起來吃些東西罷。”
沈如春睜開眼,原來那人是李娘子。她慢慢背轉過身,半坐起來,靠在身後的闌幹上。
李娘子見她病容憔悴的模樣,心中有所動容,将小銀勺遞在她手裏:“好歹先吃些東西。”
沈如春只是低垂着頭,頭發垂在兩側,将面容籠住。在李娘子的視角看來,她像一只沒甚麽生氣的女鬼。
李娘子嘆着氣。
沈如春忽然開口問:“他怎麽樣了?”
李娘子知她是在問陳驚山,她有心要讓沈如春振作起來,便道:“那小郎君沒甚麽大毛病,我昨夜和今日都送了吃食給他。倒是小娘子你,你這般消沉,不吃也不喝,何苦呢。”她見沈如春無動于衷,又語重心長地勸,“好歹先捱過這陣子。二郎那處,我會同他說,他若要造殺孽,我拼死也會攔——”
未等李娘子說完,沈如春突然從榻上下來,跪在她面前,俯身欲叩首,李娘子忙将她扶住,愕然不已。
“李娘子,之前是我不好,我言行粗鄙,沖撞了您。我求求您,放他走好不好。他走了後,我就自戕,我不會再纏着李辟。”沈如春仰頭看着李娘子,哭着哀求道,“你放他走好不好?”
“莫說甚麽自戕的傻話。”李娘子眼中忽然也生了淚,但是二郎的事她并不能做主,她能做的只是在旁邊勸攔。她試圖給沈如春一些希望,道:“等過陣子,二郎氣消了,我會再勸勸他。”
沈如春搖着頭,慘白的臉上淚痕斑駁,哭聲教人心疼不已:“不,李娘子。他會殺了陳驚山,他真的會殺了他的。”她知道,李辟一定會要了陳驚山的命。
沈如春又要向她磕頭乞求,李娘子一面死死扶将着她,一面也忍不住落淚。
李娘子看着沈如春的面容,心中忽然一陣悲哀的悸動,她想起了那個教她同樣心碎不堪的小娘子。
琅娘子同沈小娘子一般年紀時,還未出嫁。她最喜歡坐在秋千,将秋千蕩得老高老高。“阿姊,再推高些!”琅娘子笑着說,所有的煩惱仿佛都一并被抛向高遠的天上。
但是,煩惱并未被抛下。她永遠記得,她跪在她面前,也像今日這小娘子般這樣苦苦哀求她。
可那時,她害怕,狠心拒絕了她,并将這事告訴了定王。
待時歲推移,她愈發悔恨,卻只能看着事情向悲哀的方向不可控制地發展、失序,直至毀滅。
琅娘子的不幸與悲苦都是由她一念之差造成的。
她試圖通過教養撫育她的兒子來消慰內心的不安與痛苦,二郎的成長給了她許多慰藉。但前夜,這份慰藉開始搖搖欲墜,成了另一個讓她痛苦的源頭。
因為,她驚恐的發現,二郎那時的神情,同定王是如此相似。
她望着沈如春,想起了佛堂前供奉的那尊水月觀音。觀音半斂雙眸,望着期盼贖罪的禱告者。日日念誦的經咒在此刻響起,一聲一聲疊繞心間。
李娘子緩緩開口,只說了一個字:“好。”
沈如春膝行退幾步,給她深深行了個跪拜禮。
是夜,沈如春枯坐燈前,不敢寐。
第二日,破曉時分。院中忽然有了大動靜,一直看在外頭的侍衛換值時照常進院探查時,驚出一聲冷汗——樹下哪還捆着甚麽人。
朱廣達得了消息急急趕來,簡單詢問幾聲罷,望了眼對面房中坐着的沈如春,心中松一口氣,還好最重要的人沒跑。
可很快,他又驚又惱,才短短十幾日,怎麽就成這樣了呢。這小娘子和那小子?唉,朱廣達腦子發脹,這都是些甚麽亂七八糟的事。
他跨步走向房內,事情出得急,今日二郎君要陪齊王殿下去望州城外幾處駐地瞧瞧,他本是要随行,都已準備好了,卻聽得人報來這麽一件事,只得匆忙先往這處趕。
“小娘子。”朱廣達喚了她一聲。
沈如春只端正地跪坐在席上,挺直腰背,神色淡淡。
朱廣達看清了她面上的憔悴,想來這幾日她也受了不少苦。他心中悶悶一聲長嘆,想,那小子跑了也好,至少是條活路。
“你昨夜聽見了甚麽動靜麽?”他在沈如春對面坐下。
沈如春閉着唇,唇角好似還微微上揚,看起來是在微笑,有一種靜谧又詭異的感覺。
朱廣達也不打算能從她這處問出甚麽,他也不曉得再能和她說些甚麽。搜腸刮肚之下,最後只同她說了句:“荷娘在府裏還時常同我打聽你,你,”他頓了頓,“你好生保重。”此時面前安靜的人,給他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好像她下一秒便要化作煙雲消散開去。
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成了這樣呢。朱廣達還記得這小娘子先前的模樣,雖然有時愁有時喜,但她的喜怒哀樂總是呈在面上,哪像現在,心事都吞到肚子裏去了,只微微笑着盯住你,不說話也不動作,就像是畫像上的仕女。怪教人擔心的。
朱廣達起身告辭,李娘子正站在門外。朱廣達又同她問起昨夜的事,李娘子只說,她夜裏睡得沉,沒聽見甚麽聲響。
“那平日?”他方才從侍衛口中聽得,這兩日李娘子給陳驚山喂過些吃食,還往屋中跑過幾趟。
“二郎究竟是怎麽想的,不聞不問,是要将人活活餓死麽?”李娘子有些愠惱,“觀音像前不生殺孽。”
朱廣達沒說甚麽,只是轉身命人将身後的門又重新鎖上了。
未多時,院中又重歸安靜。
日頭爬上來,李娘子提着食盒和一個漆紅小匣子走進屋中。
“沈小娘子,吃些東西吧。”她打開食盒的蓋子,從裏頭端出一碟金絲糕和一盤冷淘,擺好碗筷。
一直紋絲不動的沈如春終于拿起筷子,夾住塊金絲糕。雖然她沒甚麽胃口,但還是一口一口努力往下咽。
李娘子見她開始吃東西了,有些欣慰。她将小匣子推到沈如春面前,輕聲道:“這是他留給你的。”
沈如春手中動作稍頓,緩慢擡頭,看了眼那匣子後,繼續慢慢吞嚼着金絲糕。
良久,她問:“他走了?”
李娘子點點頭:“他走了。”
日頭又往西邊跑,漸漸落下來時,昏黃的光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長,空氣中浮動着微小的塵埃。
沈如春将小匣子抱着放在銅鏡前,她解開匣子上的暗扣,裏頭安靜地躺着那套頭面。
她阖上匣子,望着鏡中的人,凝視良久。
悲傷彌漫上來,她想,他一定是傷心了罷。
她同昨夜那般,又空坐着發呆。
不過入夜時分,教一個讨厭的人給打斷了。
李辟氣沖沖跨進屋,沉默地站在她身後。沈如春透過銅鏡,一雙空洞的眼注視着他。
李辟身上披着厚甲,還裹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這股血腥味攪得沈如春直想作嘔,眼中的空洞被一股極其濃烈的情緒填滿,她忽地扭過頭來,神情可怖極了,她質問他:“你去哪裏了?”
李辟冷冽的面上綻出一絲笑,他一面将腰上挂着的佩劍解下來,扔到她面前,笑着反問她:“你說我能去哪?”
沈如春看着劍鞘上的紅,忽地肩膀抖動,先開始是無聲的哭泣,最後越哭越大,她悲恸地大哭起來。
李辟将她扛在肩上,铠甲上厚重的護肩硌得她腰腹生疼,胃部被頂得難受,周身血液皆往腦袋上湧。
李辟将她扔在床上,去解她的衣裳。沈如春推開他,趴在床沿處,不住幹嘔。
李辟抱着臂膀冷漠旁觀,眉毛皺起,好像對她厭惡極了。他忽然将邊上的痰盂踢到她面前。好一陣,沈如春才緩過勁來,她伏在床沿,像一只軟弱病蔫着的小貓兒。
李辟看着她瘦薄的背部,這時才發現她好像十分脆弱,絲毫沒有平日裏張牙舞爪的氣焰。
他捏住她的下巴,狹長眸子依舊帶着打量和審視的意味,他在判斷她是不是在演戲。
沈如春無甚麽神采的垂着眼,眼皮半耷,眸子也失去了光彩,往日裏的或嗔或怒或是作戲時的含情脈脈,皆湮滅了。
在此刻,李辟心中突然生出種隐隐的害怕意,他怕她會就這樣死了。就像那個女人的突然離世般。
他忽然低聲道:“今日我去望州城外,遇見了一隊蠻兵。”話音剛落,他态度又冷硬起來,幹巴巴的兇狠,他威脅她:“沈如春,你若是敢死,那些人都別想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