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金籠
金籠
沈如春雙手撐在床沿,她看着李辟,他最會幹的事不就是這般惡狠狠的恐吓自己麽。但是,她現在倒沒甚麽可怕的了。
她拂開李辟的手,躺下身,将自己蜷在被窩裏,背對着他。
李辟微微一怔,旋即将她從被窩裏撈出來,抱在懷裏,雙手捧住她的臉,便胡亂地吻下去。
他铠甲未卸,沈如春被他抱在身前,更顯得小小一團。
額頭相抵時,李辟察覺到她身子的滾燙,動作滞住。
他扣住她的肩,又一次恐吓她,只不過這次他的氣焰已經下去許多:“你若敢死,他們都活不成。”他聲音低低的,聽不出任何情感起伏。他其實也不曉得這個他們到底是指誰,他已經發覺,在沈如春這,威脅并沒有甚麽用了。
她好像甚麽都不怕了。
李辟心間隐隐一跳,可是,這樣的春娘,卻是最教他害怕的。
“春娘,”李辟忽然軟和下來,手掌撫上她的背,像哄小孩那般輕輕安撫她:“你——”他想說些道歉與安慰的話,卻發現此刻的自己,說不出甚麽話。
“李辟。”懷中的人終于開口。
李辟明顯高興許多,他應了聲,随即低頭,柔和地盯住她,問:“你要甚麽?”
“我口渴了。”
李辟将她放在床榻上,起身去曲足案邊倒了一杯茶。他摸了摸杯壁,是溫的。
“慢點喝。”他說,伸手将瓷杯送到沈如春唇前,沈如春卻将那杯茶接到手中。
李辟只是沉默看着她。
沈如春那張病怏怏的臉上,漸漸勾出一絲不尋常的笑,她問:“李辟,你在害怕甚麽?”
李辟面色變得凝重。
沈如春繼續輕聲道:“你是怕我死麽?”
未待李辟作出反應,她将手中那盞茶悉數潑到了他臉上。
李辟臉上濕漉漉一片,水從他下巴處滑下,順着他的脖頸蜿蜒。他這模樣十分狼狽。
沈如春卻舒暢極了,這幾日,悶在心中許久的壓抑讓她難受不已,此時,終于得到幾分緩解。
她觑着李辟,一如他威脅她時的神情,傲慢又高高在上的輕蔑:“你最好能教我死了。否則,若得一線光,我會不停往上攀,總有一日,你會是那個跌在地獄裏的人。”
李辟定定地看着她,他沒有發怒,極力壓制的怒意卻讓面色更加難看。他站起身,淡漠地俯視她,冷冷道:“你最好是。”
說完,便離開了。
沈如春覺得今夜的事真是荒誕的可笑,李辟被水淋了後那副啞巴吃黃連的模樣更教她覺得好笑。可是,她又有一絲悔,她若肯好好裝一陣子,說不定以後能趁着李辟松懈下來時跑出去,跑得遠遠的,跑回江州去。
但是,她又轉過念頭,李辟方才那副溫柔糾纏模樣實在是教她覺得厭煩。若教她對着這般模樣的混蛋,倒不如現在死了算了。李辟是怕她死?沈如春覺得好笑極了,她不會死,她會好好活下去,她一定會回到江州。
李娘子跪坐在佛堂中的蒲團上,堂前供奉的水吉祥菩薩左手撐地,右手輕放在支起的腿上,左腳踏蓮。雙眸垂斂,似閉微睜。
李辟已經将铠甲卸了,換了身月白色的袍子。他不動聲色地站在李娘子身後。
李娘子似有所知,沒有回頭。卻是勸着他:“二郎,你這又是何苦呢?”
李辟沒說話。
良久,她又開口:“看見那小娘子,我總想起你的阿娘。”
月華淌在屋外的小階上,屋內,銀燭輕曳。水吉祥菩薩似是浸潤在波光粼粼的水中,靜默凝視着衆生相。
李辟忽然說:“姑母,你明日搬出這小院罷。”
李娘子撚轉佛珠的動作忽然一頓,她緩緩睜開眼,在李辟跨出佛堂前,道:“二郎,我不想看着你變得和定王一樣。”
将軍府,西院。
齊王方才沐浴罷,一手支着腦袋,好整以暇地聽着面前人的回禀,問:“他又去那間院子了?”
那人點頭稱是。
齊王臉上露出玩味的笑,看了那小娘子真是教李二上心了,那天夜裏李二借着要拿人的由頭便跑去這處,今日剿了那些蠻兵後竟然還有閑情去那處偷歡,真是,齊王揉了揉太陽穴,難不成還真是金屋藏嬌。
他嗤笑一聲,他李二還會是個癡情郎?
“那院子有人看着?”
“嗯,三四個人,日夜換值。”
齊王撐着下巴,廣平必須嫁給李辟,那藏在院中的小娘子不能留。只是李二将人看得這般緊,着實有些棘手。
李娘子走後,李辟專程遣了個婢子給沈如春送飯,那婢子只是按時将飯與藥放到案上,轉身便離開,一個字也不敢多同沈如春說。
吃了幾貼藥罷,沈如春身子并不見好。她聞着碗裏的藥味,估摸猜出那醫師大概開的是給婦人溫陽益氣的方子。她皺眉怪道,開這麽劑藥做甚麽。
待那婢子再來時,她寫了個瀉胃熱湯的方子,托她照着這方子抓幾帖藥。
婢子不敢擅作主張,将此事一五一十同二郎君說了。李辟掃了眼方子,吩咐下去:“就照這個去抓。”随即,他又道,“同那藥肆裏的醫師說,教他別接診開方了。”
醫師知悉原委時,覺得十分委屈,照二郎君先前的說法,不就是想給那娘子開些溫陽益氣的方子麽。
換了藥方子後,沈如春的身子漸漸好轉。平日裏無甚麽趣,她便去聽院外的吆喝聲。近來,外頭好像越來越熱鬧。
她問前來送飯的婢子:“外頭是在做甚麽?”
婢子今日卻舍得開口同她說話了:“為着讨廣平公主歡心,二郎君特地請了天竺和龜茲的伎子在街上表演雜戲。這幾日圍了好多人。唔,後日佛誕,還有那潑寒胡戲呢。”
婢子見沈如春沒甚麽大的反應,又将從旁人處聽來的解釋,說與她聽:“這潑寒胡戲向來只在長寧城中臘月時候才有。如今,托廣平公主的福,我們這望州城中也能熱鬧一回。”她一面觀察沈如春的神色,一面感嘆,“廣平公主可真是教人羨慕,得了二郎君這麽體貼的夫婿。”
嚯,沈如春抿着藥,原來這婢子破天荒肯同她說幾句話,全是為了刺她。但她倒是毫不在意。潑寒胡戲麽,她曾在一本風物志上看過。
街上的人皆會戴着蘇莫遮帽,狗頭猴面下,能知我是誰?
第二日,她依舊靠着聽外頭的熱鬧打發時間。只是,今日這熱鬧,好像從外頭進到了院中。
院裏好像闖進了甚麽人。
侍衛攔在那處,卻也是無可奈何。
一個小娘子的聲音響起:“誰敢攔我!”
一衆侍衛皆噤聲。
沈如春細心聽着,望州城中能将李辟的人壓過一頭,還是個小娘子的,便只有那位廣平公主了。
她是怎麽找到這處的,她來做甚麽?沈如春不禁疑惑,難不成是為着李辟來的?
很快,廣平公主來到了門前:“将這鎖打開。”她使喚旁人。
門打開後,見着裏頭的人,廣平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道:“這裏頭怎麽還關了個人?”
沈如春看着她,廣平公主绾着個高高的驚鴻髻,正中央簪着朵豔麗牡丹,富貴逼人。
“你是誰啊?”她問。
周圍侍衛皆不敢出聲,此時扯謊也好說實話也罷,都會遭罪。
沈如春卻盈盈一笑,踏出門來,同廣平公主道:“我是住在這院子裏頭的人。”
這回輪到衆侍衛吓了一跳,嚯,他們看着神色自若的沈小娘子,額上冒出細密的汗,心中感嘆,這小娘子扯起謊來怎麽臉不紅心不跳的啊。
廣平向來心大,當真信了。她也不覺擅闖旁人的宅院有甚麽過錯,只是将來的目的全盤說與沈如春聽:“我阿兄說這處小寺廟裏有座水月觀音像,出自昭寧時期徐道茂之手,甚是稀奇。我便想過來瞧瞧。”
沈如春微微一笑,雖然她從未見過這座觀音像,但她猜出,李娘子日日在佛堂前觀拜的便是那尊觀音像了罷。
她道:“佛堂前确實供奉着尊水月觀音像。”說完,她便引着廣平往佛堂處走。
李辟遣來看住沈如春的那幾名侍衛有苦說不出,只能緊緊跟在她二人後頭。廣平回頭瞪他們一眼,怪道:“你這院裏頭的侍衛怎的跟得這般緊。生怕你丢了似的。我嫌身邊侍衛煩人,平日裏都将他們打發得遠遠的。”
沈如春調笑道:“都是些榆木腦袋,見笑了。”說完,她冷聲呵斥道,“還不快退下。”
後頭跟着的幾人苦着張臉,卻也只得在院外候着。
廣平見了那水月觀音像,果然覺着它不一般。跪在蒲團上拜了拜後,問沈如春:“這尊觀音像娘子是從何處尋來的?”
沈如春道:“祖上傳下來的。昔日中原戰亂,先祖夜間逃難,迷途。于河間見菩薩真身。菩薩坐于蓮上,為其指路,先祖遂逃至望州。”沈如春擡眸望了眼菩薩像,心道菩薩莫怪罪,又接着同廣平講,“後來,先祖便請徐道茂将當夜所見的菩薩真身雕刻下來,放在佛堂供奉。”
“唔。”廣平聽得興致勃勃,“原來竟有這般淵源。望州果真是個好玩兒的地方,那隆煌廟的俗講好聽,你今日說的這個故事也教人感慨。”
沈如春掩唇輕笑:“小娘子是從外地來的?”
廣平唔了一聲。
沈如春繼續道:“明日便是浴佛節,望州城中更熱鬧。”
廣平點點頭,突然問:“明日你可得空?我來尋你一道出去玩。你再順便帶我逛逛其他地方。”
沈如春故作思忖,片刻,應下了她的邀約。
“就這麽說好了。”廣平道。
臨走時,廣平才突然想起來還沒問過面前人的名字。
沈如春只是微笑着道:“我在家中排行第三,你喚我沈三娘子便是。”
李辟啊李辟,你完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