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金籠
金籠
沈如春将廣平送出門,外頭候着的幾名侍衛驟然吸了口冷氣,在見到沈如春又轉身回了院子後方才舒氣。
為首的人跨進院子,對着屋中的沈如春一拱手,旋即将門鎖上。
“去,将此事報予二郎君。”他吩咐後頭的人。
沈如春從筆筒裏抽出一支筆,又鋪開紙。廣平公主麽?她想,今日看這公主性子倒是單純,嫁予李辟,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可惜了。
唔,還是會不同的。她是公主,李辟再混蛋,也不敢欺負到她頭上。他那張極具迷惑性的皮囊總教人先入為主的放下幾分防備,若是他肯裝模做個君子,定教人瞧不出任何破綻。長寧城中許多小娘子不就是教他給騙去了麽,連她先前差點也被騙了去。
甚麽阿兄,都是狗屁。沈如春一想到這,怨氣極重。
她将廢紙揉成團,又攤開一張,正欲提筆在紙上寫下甚麽時,筆尖忽然一頓,墨暈染成點,她胡亂勾畫幾筆,卻是在心中梳理着明日的事。
齊王今日不知甚麽好興致,大早上便在将軍府張羅着宴席,拉着李辟同他一道飲酒。其間,那回來通禀的侍衛見二郎君正是好興致,不敢打攪,在肚中掂量幾番罷,又退了回去。他自我安慰道,反正那姓沈的小娘子也沒跑,不是甚麽要緊事。
齊王同李辟邊飲邊聊,廣平回來時,已是天黑。她手中拿着兩個小泥人,見着阿兄,便提起裙裳奔過去,挨在他身邊:“阿兄,今日我見着那水月觀音像了。”
“哦?是麽?”齊王啜一口酒,将堂中樂伎屏退。
坐在他身旁的李辟手指輕輕叩擊案面,拿起小刀切一塊羊炙送入口中。
廣平繼續笑着同齊王講:“還識得了一個沈三娘子。”廣平将沈如春同她說的故事,一五一十又說與了齊王聽。
旁邊的李辟盯着齊王,目光陰沉沉的。
齊王感受到往身上逼壓而來的目光,側過頭,正撞見李辟那雙狹長眸子裏,他十分無辜,道:“看我做甚麽?”他對廣平道,“來,廣平,給二郎斟一杯酒。”
廣平下意識脫開挽着齊王的那只手,垂下來,手指揉搓着衣裙。她平日裏便同李辟不大熟,此前更是被他一劍殺人的血腥模樣吓得不輕,如今他黑着張臉,阿兄教她上前去給她斟酒,她實在不大情願。
她的好阿兄已經替她将酒斟好了,廣平撇着嘴,把酒盞從案幾上推到了李辟面前。
“我今日玩累了,要回去歇着。”廣平将兩個小泥人塞進齊王手裏,又提着裙子跑開了。
齊王低頭看了眼手裏的小泥人,忽然一笑。他端起李辟那面前那杯酒,兀自飲了。他擡手讓堂前侍衛悉數退下,又提起銀壺,給李辟倒了杯酒:“生甚麽氣呢。”
李辟冷冷哼了一聲。
齊王端起酒送到他嘴邊,十分有耐心:“我實在不理解,廣平有甚麽不好的,教你這樣看不上。唔,不過廣平好像也瞧不上你。”
李辟奪過他手中的酒,飲了下去,又觑着他:“蕭建元,你到底是甚麽意思?”
齊王溫溫一笑:“你真以為能瞞得過麽?”
李辟不動聲色地盯着他,兩人面上雖是一團和氣的模樣,空氣中氣氛卻似一張弓弦般,慢慢拉緊。
齊王繼續說:“你将那小娘子寵得那麽緊,藏到別院中,就以為甚麽都能藏得住麽?甚麽為廣平遣散愛妾,全是做戲。
我能知道,定王自然也能知道,聖人和皇後也會曉得。到那時,聖人若怒,定然會撤了這樁姻緣。”
李辟眸色晦暗,裏頭攪着殘雲。那張弓弦愈繃愈緊。
齊王将一杯酒送到李辟跟前,像是有意要緩和氣氛,他面上笑着,口中說出的話卻是一聲驚雷:“李二,這不正中你的下懷麽?”
弓弦繃至極點,倏地铮斷。兩人目光撞上,隔空對望半晌。
李辟接過齊王遞過來的那杯酒,漫不經心地呷了一口。
齊王伸手輕撞了一下他的腰腹,旋即爽暢地笑出聲:“你李二是甚麽樣的人,以為我當真不曉得麽?”
李辟裝模做樣扯起嘴角冷淡笑了笑。
齊王道:“我以為,廣平是你的良配。”
李辟放下酒杯,慢條斯理地用小刀剔着羊骨上的肉。
齊王說:“定王聲勢日威,聖人已生忌憚意。你被遣到望州平亂局,便是被推到風口浪尖,要替李家擋風浪的。
你以為不娶廣平,于你而言,便是良策麽?李二,你已是棄卒,只有東宮會幫你,也只有東宮能幫你!”
蕭建元将肺腑之言皆說于他聽,若是旁人,早有觸動。可這話落到李辟耳邊,卻只像輕飄飄拂過的一縷羽毛,他知道,這齊王殿下像只玉面狐貍,狡猾得很。
他只促狹笑着,睇着蕭建元:“幫我?蕭建元,是你需要我幫你吧。”
齊王十分坦蕩,眼裏噙着笑,承認道:“是。”
“我實在不明白,你齊王殿下如今有甚麽好擔心的,難不成,”李辟放下小刀,大逆不道的話在他口中說出來好像最尋常無比,“難不成你想謀你阿耶的反。”
齊王不置可否。
李辟玩味笑道:“蕭建元,你诓我呢。”
齊王說:“東宮之位,并非我囊中之物。”
李辟眉毛一挑,像是聽到了甚麽天大的笑話,蕭建元這話在他看來簡直是杞人憂天,蕭家一衆皇子中他是最出類拔萃的那個,姨母膝下三個兒女,他和廣平,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奚王。聖人晚來得子,對這小兒寵愛得很,小兒滿月之時,便被封王。但是,李辟哂笑道:“蕭建元,你不會是擔心那個乳臭未幹的小三郎會搶了你的東宮之位吧。”
齊王勾住唇,但笑不語。
李辟卻從中察覺出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齊王不欲在此事上多做争辯,轉過話題:“李二,廣平便是我的誠意。”廣平是他唯一的妹妹,作為阿兄,他不肯讓她受半分委屈。他同意将廣平嫁給李辟,與聖人打壓定王的意圖不同,他是在同李辟結盟。
李辟神色漸漸斂起,蕭建元方才的話卻是不假。讓聖人主動收回這樁婚事确實是他此前不得已而為之的做法,但是,現在,蕭建元抛給了他一個更優的選擇。他不可能沒動心。
齊王知道此事已成七八分,他盯着李辟,問:“李二,你的誠意呢?”
李辟十分無賴,嗤笑:“我能有甚麽誠意?定西軍麽,你老子和我老子都不肯給。”
齊王好心替他想好了:“也不算甚麽過分要求。那姓沈的小娘子便是你的誠意。”
李辟抿唇:“我還以為你要從我身上剜塊肉呢。”
齊王揶揄道:“可不就是從你心尖上剜了塊肉麽?”
他攬着李辟的肩膀,忽然回憶起久遠的事:“我還記得先前在望州住的時日,你我二人最是要好,常常偷偷溜出城外,兩人一起,策馬暢游。你還記得我們在望州城樓上說過的話麽?來日,希望我二人能達成此願。”
堂前廊下挂着走馬燈,燈罩上剪紙小人轉個不停,李辟盯着那不斷變化的光影,面上神色隐秘變換着。
浴佛那日,卻不是個好天氣。天上暈着淺淺淡淡的墨雲,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模樣。可這絲毫不能阻礙街上人們的熱情。
龜茲來的伎子身穿畫衣,頭裹紅巾,高高揚着手中的紅拂。十幾頭高約丈餘的獅子在人群中沖撞,舞獅的人技藝高超,腳下功夫讓人看了直拍手稱好。更有伎子雙手撐地,以足做手,歡樂舞蹈着。
百姓簇擁在周圍,人群一并向最終的目的地隆煌廟前進。
齊王和李辟站在隆煌廟院中高高搭起的高架戲臺上,金光佛像已洗浴過,聖水接了滿滿三大盆,依次陳開。
“公主還沒找到?”齊王看着下頭越來越多的百姓,問旁邊的侍衛。
侍衛不敢應聲。
“繼續找。”齊王話裏隐着怒。
未多時,又一名侍衛至,附在李辟耳邊不知說了甚麽。與此同時,出去打探公主消息的人也回來複命了:“殿下,公主同昨日那小院中的娘子一道出去了。”
“關城門,不準教任何人出去。”李辟下令吩咐,“立馬去找,若午時前未找到,那胡戲也禁了。”
“是。”侍衛得令,将軍府一大群人往望州城四處奔去。大開的城門轟然關閉,要出城的,在外頭等着進城湊熱鬧的,一時堆湧在城門附近,叫罵不止。
齊王雙手背在身後,想起廣平昨日說的話,沈三娘子,先祖逃難至望州,呵,沈煊的女孫。他讓廣平去那處無非是想借此擺李辟一道,沒想到竟一時疏忽教那小娘子反将一軍。他冷笑看着一旁的李辟:“李二,你藏的可不是甚麽嬌滴滴的小娘子。可真是好本事。”
李辟倒是十分厚臉皮:“我親手教養出來的人,從來不是沒本事的。”
齊王笑道:“你可別舍不得了。”
李辟盯着下頭攢動的人,不再說話。
時間一點點往後挪,在下頭等着聖水的民衆漸漸生了牢騷。齊王拿起盆中的瓢,同時示意李辟,兩人一起将聖水往下頭撒。
民衆的不滿被安撫,又開始伸手歡呼。不遠處,幡花雲傘攢動,似一團團祥雲。各人家請來的樂團吹奏各式曲子,琵琶笛子鼓聲交纏一團,混亂不堪,卻又熱鬧不已。
齊王面上笑着,似愛民的賢明殿下,他對李辟說:“若是廣平出了甚麽差錯,李二你該想想後路了。”
李辟道:“多謝殿下關心。”
臺下,兩個身形窈窕的小娘子忽然擠到前頭來,其中一人撥開垂紗,興奮地旁邊人說話。
李辟和齊王皆一驚,那小娘子,正是廣平。
這段劇情轉折點擰巴糾結了好幾天,真是要我狗命。
吃飯去了。祝大家午餐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