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驚雷

驚雷

街上人人皆戴着面具,似鬼像神,或歌或舞,潑水互戲。

沈如春被人群推擠着,艱難往城門處去。今日的人比她想象中要多許多,她得在李辟的人趕來之前出城門。

歡樂至巅峰時,兩列侍衛忽然在人群兩側橫排開來,望樓處連聲鼓響,便上頭的人高喝:“緝拿要犯,都将面具脫下!”

接着城樓之上三聲鼓響,沈如春心道不妙,加緊步伐,奈何周圍人太多,她幾乎是寸步難行。

戲耍的人們一面覺得奇怪,一面将面具摘下。眼看那戴獸面的人越來越少,沈如春心中焦灼不已。

忽然,後頭湧來一大群伎子,他們皆着胡服,手持各式樂器,叫嚷嚷着便往城門處奔。

“怎麽又關城門了呢?”雲傘下的女人胳膊上挽着的帔子似流雲般被風吹得向後拖曳,頰上飛紅別有韻味,手中團扇輕搖,眼波流轉間,萬種風情。

冷面的侍衛不為所動,只道:“緝拿要犯。”

那女人嗔笑道:“郎君行個好,讓我們出去了罷。我們皆是望州城外的伎子,今日只不過想湊個熱鬧,如今外頭還有事要忙活咧。”

她話音剛落,後頭的人便一齊附和着嚷叫起來。

為首的侍衛在後頭的人群中掃了一眼,心知此事若鬧大了也有不妥,又想要捉的是單單一個人,應該不會這麽趕巧。于是他松了口:“趕緊過,一個一——”話還沒說全,伎子們便炸了鍋般,蜂擁而出。

“娘的。”侍衛罵罵咧咧往旁邊躲閃,目光死死盯着往外頭湧的人。只一瞬,那群人便悉數出了城,他拍了拍身上濺上的泥水,面色陰郁,道,“關城門。”

望州城外往西,連天的荒漠。

沈如春混在樂伎中,四周皆說胡話,不知有人說了甚麽,衆人一陣一陣的發笑。為了不教人瞧出破綻,她也跟着哈哈笑。

雖然已經逃出望州,但往下的路也不輕松。她不知這些伎子要去哪裏,混在裏頭顯然不是長久之計,她得找個時機離開。

正在思索際,這群人忽然停了下來,鋪開毯子,就地坐下。沈如春只得跟着一并坐下。旁邊一個絡腮胡子望了她一眼,咕嚕嚕不知說了甚麽,就将水囊遞到她面前。沈如春笑着擺擺手,示意自己不需要,那絡腮胡子卻是十分熱情,将水囊硬塞到她手上。

沈如春只得接下,她正琢磨着同這人打聽些事時,一陣撲鼻的香味萦繞而來,她擡眼望去,便見方才那雲傘下的女人正站在自己面前,垂眸看着自己,點着媚花奴的朱唇輕啓:“是你吧,小逃犯。”

她這話是用中原話講的。

沈如春見已被識破,也不做辯解,只從随身帶着的錦囊裏掏出一小把金葉子,送到這娘子面前:“娘子可否幫我個忙?”

這娘子接過她手中的金葉子,掂了掂,又盯着她,抿唇笑吟吟問:“小娘子要去何處?”

“回中原。”沈如春道。她見這娘子收了她的金葉子,松了口氣。

“好。”

沈如春正要言謝,那娘子唇邊兩點笑靥隐現,沈如春心道不妙。

只見這娘子一指挑住她的下巴,輕笑道:“我不要金葉子,我要人。”

沈如春後退幾步,望了眼旁邊圍攏上來的人,只道倒黴,哭喪着臉,軟聲同那娘子求饒:“好姐姐,金葉子比我值錢多了。”

面前人被她逗得咯咯笑,手中卻拿出一個小瓶子,将它送到沈如春鼻下,未幾時,沈如春軟身暈死過去。

再醒來時,她已是躺在榻上。屋內漫着一股奇異的香味,教人忍不住多吸幾口。沈如春起身下榻,發現自己原先穿的青袍已經教人給換了,此時,身上只裹着一件齊胸的金繡襦裙,頸下洩出一大片雪膚,兩條藕臂光裸。她慌忙去尋一條帔子遮擋。

屋內有人輕笑,那娘子婀娜走來,打量着沈如春,十分得意于自己的眼光。

“你,你到底要做甚麽!”沈如春只覺得面前人是菩薩面蛇蠍心。

這娘子笑道:“我是在幫你啊。”她坐了下來,胳膊撐在隐幾上,從面前的琉璃小盆中撚了顆含桃,“喚我四娘子就行,喏,過來嘗嘗這玩意兒。”

沈如春見她這時又好似十分親切好商量,于是在她面前坐下,雙手放在膝上,十分乖巧的模樣:“四娘子,我把所有的金葉子都給你,權當我是在同你做交易,你送我回中原,只要能繞過望州就行。”

四娘子卻道:“回中原做甚麽?我這兒住得不舒服麽?好吃好喝供着你。”說完,她将含桃送進了沈如春嘴中。

“唔,”沈如春一愣,慢慢嚼着,苦着張臉道,“四娘子,你留着我做甚麽?我又不會吹橫笛,又不會彈琵琶……”

“喏,不會可以學。”四娘子道,“你中意哪樣,就挑哪樣學。”

沈如春欲哭無淚。

四娘子俯下身,十分親切地哄着她:“不過,我還是想讓你去跳柘枝舞。許多過往商旅常來我這處歇腳,他們大方,看得高興了,能給許多錢。唔,幾個月下來,說不定掙得比你現在攢下的金葉子還多。”

沈如春揪着眉毛,極不情願:“我不要這麽多錢。”

四娘子覺得這小娘子好玩極了,撐着下巴,又撚一顆含桃送入她嘴中,道:“我要這麽多錢。”

沈如春道:“我把金葉子,還有,”她又将藏着的一些細碎銀子送到四娘子面前,十分痛惜道,“夠了吧?”

四娘子搖着腦袋,将這些東西悉數退回,她道:“我瞧你這般不情願,也實在不忍心逼你逼得緊了,喏,還有個法子。”

沈如春登時睜大眼睛,期待地望着她。

四娘子吃人不吐骨頭,慢悠悠道:“我将你送回望州,也能掙到許多錢。”方才她給沈如春換衣裳時,看見了她背後的紋身,頓時心中有七八分明白。

沈如春噤了聲,不再同這四娘子說話。她大抵曉得,自己這回是真進了賊窩。這四娘子是鐵了心要将她扣下來。

四娘子見她面色難看,又頗為憐惜道:“小娘子,你放寬心,只要去跳幾支舞,替我攬些生意。我絕不會教他們欺負你。沒人敢在我四娘子的地盤上撒野。”

“等過幾個月,我一定放你走,遣人送你回中原。” 四娘子承諾道。

沈如春面色戚戚。但是,總會比被李辟那王八蛋關着要好。她殺李辟不成,砍了他一根小指。她記得他當時看她的眼神,若是再被他捉住,他一定會要了她的命。

沈如春垂着眼,唔了一聲。

外頭有人叩門喚四娘子,四娘子沖沈如春眨巴着眼睛,說明日來看你,說完便起身。

沈如春說:“我想換件衣裳。”

四娘子随手一指,道:“你去那處挑挑。”

四娘子走後,沈如春從紅木衣架上挑了件梅花紋深綠衫子,和一條折枝紅裙。剛褪下身上衣裳時,忽聽見後頭門被人打開了。

她輕聲驚呼,捧着衣裳,躲在屏風後頭:“四娘子?”

來的人顯然也沒想到屋中有人,見到女人光裸的背部後,立馬背過身去。他聽見那小娘子怯怯又帶些驚慌的聲音,甚麽都沒說,退出屋外,又将門阖上了。

沈如春聽到關門聲,見屋中半晌沒動靜,才将衣裳穿上。

她小心推開窗,被眼前景色震撼到了。四周都是黃沙,觸目皆是荒涼。馬棚外頭,一匹馬拴在石墩上,無聊地甩着尾巴。

沈如春心中一片凄涼,雙手撐住下巴,倚在窗欄上,心道,就算她逃出去了,這茫茫荒漠,她一個人怎麽能走得出去哇。

想了一陣,她關上窗,偷偷摸摸溜出了門。沒走幾步,便看見四娘子和一名黑袍男人進了旁邊屋子。雖然她曉得偷聽旁人說話是不大好,但是與吃人不吐骨頭的四娘子比起來,她這也算不得甚麽。

她跟上去,湊到門前去聽。

屋內兩人不約而同朝門附近看了一眼。

四娘子抿唇一笑,卻也不打算管。她問:“差事辦好了?”

屋中的人戴着兜帽,衣裳上裹着細細沙裏,顯然是剛從外頭風塵仆仆趕回。他的眉目隐在兜帽下的陰影中,聲音極其低沉,同那被狂風磨砺出的沙粒般,有股奇異的粗糙感:“我給了你一铤金子,又替你護了趟镖,你該把那東西給我了。”

四娘子卻饒開話題,嬌媚笑着:“你要那東西做甚麽?美人好酒不愛,偏偏要一本破刀譜。”邊說,她邊傾身靠過去,如同弱柳扶風。就在她趁勢伸手,想掀下他的帽子時,這人穩當捉住了她的手腕,扔開。

四娘子甩着手腕,翻了個白眼:“你這小郎君,年紀輕輕,搞得神秘兮兮的。”

這人一直蒙住臉戴着兜帽,連身子都被寬厚的擋風袍籠着,看不出身形。但她在客棧這麽多年,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來往之人,一雙眼睛自然是毒辣。他雖然沉悶話少,行事穩重,年紀卻一定不大,唔,至多十七八歲。

“刀譜在哪?”這人問。

四娘子将帔子繞在手上玩弄着,道:“我不知道這賒賬的人會不會回來,我不能給你。”

“他會回來取麽?”少年郎君沉默一陣,問。

四娘子垂下頭,心中被勾起了一些事。

賒賬的人是誰,兩人皆心知肚明。

這小郎君先前便來找過她一趟。望州城外黃沙堆裏的如意客棧,不光賣酒不光供食宿,還賣消息。胡商中原客,東來西往,消息自然便達。一铤金子,換一個消息。

當日,這黑袍郎君入店,只将一铤金子放在她面前,問:“陳三望去哪了?”

那時,四娘子诓他,陳三望是誰。

客棧旁邊跑腿的過來湊熱鬧:“陳三望?這名字聽着熟,不就是那經常來喝酒的麽?還賒了一本刀譜在這。”他搗鼓一陣,從裝着抵當物品的箱子裏掏出一本刀譜,遞給這蒙面人。

四娘子将刀譜截胡,沒好氣地給了旁邊多手多嘴的人一記眼刀,又笑裏藏刀,對黑袍人道:“你想要這刀譜?”

黑袍郎君的沉默便是應答。

四娘子道:“你先去替我護一趟镖,回來再同你說。”

那郎君二話不說,第二日,便同商隊一齊出門,騎上馬就入了茫茫黃沙。

四娘子本想着能拖他幾日便是幾日,沒想到這小兔崽子回來的這般快。

陳三望,哼,四娘子想起了那個只喜歡喝酒的悶葫蘆,他倒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連個準信都沒有。

算算年紀,這小崽子難道是他留下的崽。煩死了,大的走了,留下個小的,又找上門來。一個比一個悶。可憐那嫁給他的娘子。

“他會不會回來,我哪知道?”四娘子将情緒壓下去,揚起頭,道,“陳三望是你阿耶?”

“是我師父。”

“嚯,”四娘子将滑到臂彎裏的帔子挽到肩上,“你師父不要你了?”

那郎君周身皆被遮得嚴嚴實實,教人看不出面容,更辨不出情緒。

“他都不要你了,你找他做甚麽?”四娘子語氣中有些陰陽怪氣。

“我要找他。”小郎君道,“就算他不要我了,起碼得問清楚。”

四娘子揶揄道:“你這小崽子怎麽就一根筋扭不過來,你師父不要你了你還巴巴追上去幹甚麽?日後,若是哪個小娘子了不要你了,你是不是也還要苦追着人家不放。”她最後這句話本是随口一調侃,可不久便發現,好像還真讓她說中了甚麽。

那悶葫蘆更悶了,一句話都憋不出。

難不成,真是教哪家小娘子給傷了心。四娘子心中暗嘆,悶葫蘆就是犟。那天殺的陳三望也是這樣。雖然從前都是她話多他話少,幾番下來,她連每日見了甚麽人吃了甚麽東西都同他說了,卻只曉得他姓陳名三望。

可她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心裏藏了人,藏得很深。她一度極其羨慕那個娘子。

“你師娘呢?”四娘子問。

“我師父沒有不要我。”那小郎君莫名其妙回了一句。

四娘子只道不能同悶葫蘆計較,于是道:“你要找你師父,我還要找他呢,你若找着了他,記得讓他回來把這賒的酒錢給結了。”

“那刀譜呢?”小郎君問。

四娘子最喜歡逗悶葫蘆,道:“你喊我聲師娘,我便給你。”

小郎君起身,朝門口走。

四娘子笑得合不攏嘴。

沈如春回到屋中,驚魂未定。呵,原來這四娘子真是個十足的大壞蛋,簡直是掉錢眼裏了,喪心病狂!不僅诓她,還騙了那黑袍人。

是夜,沈如春越想越氣,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忽然,聽見窗外有奇怪的動靜。

她半撐着身子,盯着窗戶。

望見一道黑影從窗外跳了進來。月光照不進屋裏,四下都是黑漆漆一片。沈如春同那人四目相對,兩人對峙着,像是杵着兩根呆木頭。

沈如春識時務地扭頭捂住眼睛:“我甚麽都沒瞧見,你要偷,不,你要拿甚麽便盡管拿。”反正都是那四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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